夜色像被墨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刑警队办公室的灯光亮到后半夜才熄灭,杨震锁门时,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又在他身后次第暗下去,像串起又散落的星子。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季洁爸妈家所在的小区。老式居民楼的窗户大多黑着,只有三楼东边的那扇窗还留着盏昏黄的壁灯——那是季洁的房间,她说过夜里留盏灯,回来时能看清钥匙孔。
杨震在楼下站了很久,抬头望着那点微弱的光,像望着茫茫大海里的航标。手机揣在口袋里,始终没有动静,他发的那条信息依旧显示\"已送达\",却迟迟等不到\"已读\"的标记。他不怪她,换作是他,大概也会把自己裹在壳里,不肯轻易露头。
凌晨五点,天刚蒙蒙亮,杨震已经站在了季洁家楼下的早餐摊前。老板系着油腻的围裙,熟练地翻动着锅里的油条,金黄的油花溅起又落下。“来两根油条,一碗豆浆,多加糖。”他的声音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
这是季洁喜欢的搭配。她总说这家的油条炸得外酥里嫩,豆浆带着淡淡的豆香,加两勺糖刚好中和了豆子的涩。以前他们加班晚了,早上总会绕到这里,她吃油条泡豆浆,他则偏爱豆腐脑加辣,两人偶尔会交换着尝一口,然后笑着吐槽对方的口味。
提着早餐站在三楼门口时,杨震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想敲门,手指悬在半空又停住。万一她还不想见他呢?万一她看到他只会更生气呢?无数个\"万一\"像小虫子,在心里爬来爬去,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最终没有敲门,只是把早餐轻轻放在门口的脚垫上,又从口袋里摸出那根上次买的红绳——他一直带在身上,想着等她气消了,亲手给她戴上。红绳被他压在豆浆杯底下,像个藏在心底的秘密。
转身下楼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轻响。脚步顿住,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回头,只能僵硬地站在楼梯转角,听着那熟悉的、轻悄悄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
“杨震。”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像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开。杨震猛地转过身,撞进季洁带着红血丝的眼睛里。她穿着那件浅蓝色的睡衣,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脸色有些苍白,却比他想象中平静。
“我......”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季洁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脚垫上的早餐袋上,指尖轻轻碰了碰豆浆杯,像是在确认温度。“进来吧。”她说完,转身走进屋里,没关门。
杨震愣了两秒,才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脚步发飘地跟进去。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香,是季洁常用的洗衣液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泪痕气息。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个抱枕,边角被揉得有些皱,显然她昨晚没睡好。
季洁给他倒了杯温水,放在茶几上,杯壁上还留着她手指的温度。“你昨晚在办公室?”她问,声音依旧很轻。
“嗯。”杨震点头,目光追着她的身影,“看了点卷宗。”
“老郑说城西的案子破了?”她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手捧着水杯,指尖微微收紧。
“嗯,嫌疑人都交代了,同伙也抓到了。”杨震看着她,“本来想早点告诉你,又怕......”
“怕我不接你电话?”季洁抬眼看他,眼神里没有怒意,只有一丝疲惫的释然,“我看到你发的信息了。”
杨震的心猛地一紧:“那你......”
“阳台的睡衣,谢谢你。”她打断他,嘴角牵起一抹浅浅的笑,“还有菊花茶,我喜欢放两颗冰糖的。”
他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光不像以前那样明亮,却带着种沉淀后的温柔,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悬了两天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他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想说\"对不起\",想说\"让你受委屈了\",却被她接下来的话堵住了。
“林静怡的事,我都知道了。”季洁放下水杯,指尖在杯沿上轻轻划着圈,“昨天我妈跟我聊了,说你在咖啡馆跟她说的那些话。”
杨震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人当众剥开了心事。他没想到岳母会告诉她,更没想到她会这么平静地提起。
“我不是故意要打听的。”季洁解释道,“我妈就是......怕我钻牛角尖。”
“媳妇儿,”杨震往前坐了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诚恳地看着她,“我和林静怡,真的都过去了。以前在警校的那些事,就像泛黄的旧照片,看着模糊,早就没感觉了。我那天没跟你说实话,是怕你多想,结果反而让你受了更大的委屈。是我不好。”
季洁低着头,没说话,指尖的动作停了。杨震看到她的肩膀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忍眼泪。他伸出手,想碰她的胳膊,又怕唐突,只能僵在半空。
“我不是气她回来。”过了好一会儿,季洁才抬起头,眼眶红了,“我是气你......气你有事瞒着我。老公,我们搭档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揪着过去不放的人。我只是觉得,在你心里,我好像还没重要到可以分担你的过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终于明白,她介意的从来不是林静怡的出现,而是他的遮遮掩掩,是他下意识的\"保护\"背后,那份不够信任的距离。
“是我混蛋。”杨震的声音有些哑,“我总觉得,有些事不说,是为你好,却忘了你最在意的是坦诚。媳妇儿,在我心里,你比谁都重要。从我们第一次一起出警,你替我挡了那瓶啤酒开始,从你记得我胃不好,总在抽屉里备着胃药开始,从你......”他顿了顿,眼眶发烫,“从你把我放在心上的每一刻开始,你就不一样了。”
季洁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进衣领里,烫得像团火。她没擦,只是任由那温热的液体带着积攒了两天的委屈,一点点流走。
“老公,你知不知道,那天看到你抽屉里的咖啡罐,我有多难受。”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我知道那不是你喝的牌子,也知道林静怡是谁。我没问你,是想等你自己告诉我,可你......”
“对不起。”杨震伸手,轻轻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手很凉,指尖还带着点颤抖。他把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用体温一点点焐热,“那罐咖啡,我没碰,压在抽屉最底下了。以后不会再有了。我的抽屉里,只会有你给的菊花茶,还有你塞给我的胃药。”
季洁的手指动了动,反握住他的手。那力道很轻,却带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里面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他们之间那些被忽略的、闪闪发光的日常。
“早餐要凉了。”季洁吸了吸鼻子,抽回手,站起身去拿门口的早餐袋,“油条泡豆浆,再不吃就软了。”
杨震看着她转身的背影,那背影比前两天挺拔了些,轻悄悄的脚步声里,带着种卸下重担的轻快。他突然觉得,这两天的煎熬,都值了。
两人坐在小小的餐桌旁,默默地吃着早餐。季洁把豆浆里的糖搅化,夹了根油条泡进去,咬了一口,抬起头时,眼里带着点狡黠的笑:“还是你买的糖多,比我平时放的甜。”
“下次少放。”杨震看着她,嘴角忍不住上扬,“或者你自己放。”
“那你以后每天都买?”她挑眉看他,眼里的红血丝还没消,却亮得像藏了星星。
“只要你想吃。”他点头,语气认真,“不光早餐,午餐晚餐,以后都我做。”
季洁被他逗笑了,眼角的泪痕还没干,笑起来却像个孩子。杨震看着她,目光温柔。
阳光越过高楼,透过窗户照进屋里,落在餐桌的豆浆杯上,泛着温润的光。季洁低头喝了口豆浆,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心里所有的褶皱。她抬起头,看见杨震正看着她,眼神里的认真,像他们每次并肩作战时那样,坚定而执着。
“老公,”她轻声说,“今天队里是不是还有事?”
“嗯,上午要开案情分析会。”杨震点头,“不过不急,等你准备好了,我们一起过去。”
季洁站起身,走到玄关处拿起警服外套,动作利落地穿上,系好扣子。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脸色还有点苍白,眼神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亮。她回头看了看杨震,嘴角扬起一抹熟悉的、带着锐气的笑:“走了,杨队。别让老郑等急了。”
杨震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光里有释然,有信任,还有藏不住的默契,像他们无数次一起走出办公室,奔赴现场时那样。他站起身,快步跟上她的脚步,在门口顺手拿起她的包。
“我来吧。”他说。
季洁没拒绝,只是在他接过包的时候,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像羽毛拂过,带着电流般的暖意。
两人并肩走出楼道时,晨光正好,金灿灿地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季洁的脚步声依旧很轻,却不再带着犹豫,每一步都踏得稳稳的,像踩在洒满阳光的坦途上。
杨震侧头看她,看见她手腕上,那根新的红绳正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他知道,有些结解开了,有些事翻篇了,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新的篇章——在充满晨光的路上,在并肩作战的岁月里,在往后余生的每一个平凡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