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东面。
内史地区某县里。
卢绾刚下值,便接到了一封刘邦写来的信。
他将信拿在手上,并未拆开,朝着宿舍区走去。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城门吏,在城门处上值,回宿舍区要穿过半个县城。
但他对此很乐意,因为回县衙的路上能看到城中许多地方,他也相识了许多百姓,还能问到些民情。
他和刘邦关系很好,但他从未借用过刘邦的名号和玄衣卫身份。
哪怕刘邦是玄衣卫的人,在里面算个中层人员,还能和大王、国师说的上话;但除非那两位开口,否则莫说是他,哪怕是李廷会发话要破例,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即便他和刘邦有关系,他当初也是按部就班的先通过考试,这才有资格参与之后的事——他没有秦国爵位在身,又是楚国来人,只能先从小吏做起,半年后合格才有资格做官。
他理解秦国,也相信自己的才华。
所以直到现在,哪怕他已经有了去参加其他衙门或者部门的官员考试的资格,但他依旧只是个城门吏。
他认为,若想在为官上有所建树,除了自身能力要过硬外,还需要对民情有足够的了解。
秦国虽然这几年变化很大,但相当一部分官吏还是没有转变过心态来,对朝廷之事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对百姓也只是一副我完成任务尽责就行了,别的我不管的态度。
可秦国未来的大势和方向摆在这,大王和国师的意图也凸显了。
脱离百姓的人,其路必不长久!
卢绾想在秦国走得更远,他要对民间之事有更多的经历,才有底气在为官后做出更多事。
路上,周围时不时会有百姓与他问好、打招呼。
对这个热情、负责的城门吏,大部分百姓都是见过并且对其很有好感的。
他会在一些城外农人第一次进城时给予相应指引,以免他们走错路或者多费功夫;对一些路过的人,他也会尽量详尽的提供本城的信息,只为让他们能轻松些;如果是他当值的时候,一些进城来做工、但家中孩子无人照看的人,会把孩子放在城门口,他会代为照看;他能清楚的记得每一个孩子的父母,至今从无错漏……
这些都是小事。
但都是以前官吏不曾有过的小事。
秦法很严格,它从法律上就杜绝了许多黑暗,比如商人中极少有奸商——奸商要么在矿山里要么就在五国、唯独不敢在秦国找死;秦国人贩子绝迹——不管是贩卖的还是买的人,一旦抓到全家连坐发配矿山,且是秦法中三条有无限期劳作处罚的律法之一,另外两个是叛国与恶意行凶。
可是法律是冰冷的,在法律之外,官吏带来的温暖可直抵人心。
卢绾现在在这里就是这样一个人。
哪怕他官位不高,但在百姓间已经声名远播,如果靠名声能做官的话,卢绾现在最低都能当个县令,甚至当个郡级官员也有可能。
街道上。
一个似乎是刚从五国而来的中年男子正蹲坐在路边休息,看到卢绾在远处和别人说话,又听到身旁的人议论,他深深的看了卢绾好几眼。
当卢绾告别那几个与他交谈的人继续向前,他也跟了上去,并一直盯着,直到引起了卢绾的注意。
“这位先生,为何一直盯着我看?”卢绾停下来,挠了挠头。
中年男人没说话,只还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看着他。
渐渐地,卢绾心里也不爽了。
别看你年纪比我大、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可我也是个有脾气的,你二不说话跟着我盯着我看,别怪我把你当贼人抓起来。
正当卢绾想恐吓他时,中年男人开口了,语气惊讶:“不应该啊!”
“你本是王侯命格、客死他乡之相,但现在王侯命格消失,反倒是名臣之兆愈显,客死他乡之相虽消失,却老年有落寞之意,人怎么能改命到这种程度?”
卢绾:“……”
“先生是术士?”卢绾咬着牙,差点没动手一拳打出去。
“略懂。”
“那先生可知,我秦国法度严明,凡以术士之身妖言惑众者,可能会被处以最低两年、最高十年的劳作?”
“略懂。”
“我虽不是什么大官,却也是朝廷吏员,在这里许久也一直关照百姓受人称赞,你这是在诽谤朝廷雇员,若有心之人说你是‘蓄意挑动事端’,则会罪加一等知道吗?”
“略懂。”
卢绾:“……”
“我现在下值了,不算公务时间,我好久没跟人动手了,先生你别逼我!”
到现在,卢绾还愿意喊他一声‘先生’,已经是他脾气好了。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一句:“哎,你好好为官便可。”
说完,中年男人匆匆离去,甚至不顾天色将晚,直直的朝着城外走去。
卢绾冷哼一声,心里暗骂了一句。
回到宿舍后。
他查看起刘邦写给自己的信件。
刘邦先是问好,转而又说起自己的近况,他已经经过了新一阶段的培训,即将再次带队出发执行任务。
随后,他又说起一些趣事,其中一段……
【最近听说三川郡和南阳郡那边出现了一个怪人,喜欢给人看相算命,却分文不取,只吃一顿百姓饭食、喝一口农家之水……兄台正处内史地东边,如遇到他,要不让他算算命?】
卢绾懵了……
【我即将出发去南阳郡执行公务,路过你那时应该能停留一个晚上,还请备好酒,另外告诉我是否有风月之……】
卢绾收起了信。
之后的内容不需要看了。
“喜好算命之人,能引起玄衣卫重视?”
他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赶忙走出门,叫上一些同僚和下属后飞速朝着西边而去。
……
通往咸阳的主干道上。
一处溪边。
这里由于靠近水源,朝廷在这里修了十几个大凉亭,还设立了一个小站点,以给过路之人提供指引。
中年男人看到后,抬头看了看天色,打算就在这对付一晚。
不得不说,秦国挺用心,那些凉亭周围还有栅栏,路过之人在这里过夜至少不用担心野兽和贼人。
里面已经有了二十多人,其中有十几个人似乎是一伙的,围坐在一张桌案旁。
有人显得无聊往这边张望而来。
中年男人也举目四望。
瞬间,四目相对。
‘这人怎么这么看我?’刘邦心里疑惑。
‘卧*!’中年男人目光呆滞。
直到有小吏前来询问他,他才回过神,步伐缓慢的朝着刘邦走去。
“这位……小友,敢问名讳?”
“在下刘邦,这位先生有何指教?”
“小友命运不凡啊!”
刹那间,刘邦和其他十几个人对视了一眼,交换了眼神。
下一秒,十几个人顿时起身,将他围了起来。
“你不会就是那个喜欢给人看相算命的吧?”
中年男人愣了下,心里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
王宫。
嬴政刚结束一天的政务,正打算去演武场练习剑术,却听说刘邦在宫门求见。
“宣。”
嬴政心底有些疑惑。
虽然刘邦可以是关系通天,能与自己和李缘都说的上话,但除了刚开始来秦国的时候拜访过两次外,其他时候他并没有用过这种关系。
唯一一次有关系,还是他外出发现贪污案,让糜伍回来叫人、结果他找到国师府去了。
现在又找到了王宫……
嬴政在大殿里等着。
不久,他听到了一阵吵闹声。
“闭嘴!你再说一句悖逆之言,我一剑砍死你!”
“小友,老夫没说谎啊!”
下一秒,长剑出鞘声响起……
“刘邦,此乃秦王宫,你要当众行凶不成?这可是秦律三大重罪之一,最高能判无期劳作的!”
“你律令背得挺熟啊!你刚才那股劲呢?”
“此一时彼一时也!”
嬴政心里好奇,面上却无显露,端坐王位,抬眼看向门口。
刘邦拿着剑,气呼呼的走在前面,在大殿门口主动将剑交给了侍卫。
身后,一个被捆绑起来的中年男人面带微笑。
往前一看,庄严的大殿里,十几个身材壮硕的内侍分立两旁,被台灯照亮的空间中,一个冷峻青年端坐高台之上。
目光扫来,居然让他有些心悸之感。
“大王!”
刘邦的行礼上让他回过神,他站在原地没动,因为他手被捆绑在身后,行不了礼。
“免礼,给他们赐座。”嬴政略微点头:“刘邦,找寡人何事啊?”
“大王,此人是妖言惑众之人……”
刘邦昨日晚间抓到这个人,本想把他以妖言惑众的罪名严刑拷打一顿,然后带回咸阳监牢,审判后丢进某个矿山赎罪。
但对方一句‘你是不是做过一些奇怪的梦?’让他惊了一下。
随即,他想起情报中的一些事。
这个人自进入南阳郡后,时常给人算命,却也无规律;而算出来的结果也都各不相同,但有一个特点:他算出来的结果中,对方都绝对是大富大贵。
而这一次,他给自己算出了王侯之相……
这特么得了?
刘邦当即就想砍了他!
我如今官运亨通前途无量,你这是要拉我一起死啊!
要不是同僚死死拉着,说这不符合程序,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不然这人恐怕昨夜就死了。
而在押他回来的路上,男人的嘴就没停过。
最开始他们以为这人纯粹废话多,但仔细想想后却觉得,这人其实很有见识、很有学识,至于算命的结果……信不信看个人吧。
他曾说出过一番对秦军的点评。
‘秦军战力虽强,然至今为止,军心因军功浮动、纯靠军纪维持,此可保秦国百年,百年后必反噬秦国;吾观秦国国师之举,似乎是想把军心靠向民心,但此法千古未有、其难度不亚于摘星拿月。’
‘你还懂兵事?’
‘略懂。’
‘那你的意思,国师这法不行?’
‘非也,此法极好,若成功,可让秦国与秦军永世不衰,即便秦国不再,可华夏族之后任何一支军队,必以秦军为目标、必以此思想为军魂、必与百姓同在,可谓千古利好;然还是那句话,这难度太高,老夫不看好。’
‘那秦王应当是知道的,可能也支持李缘的想法,他二人都是不世之人杰,可目标太大,也未尝是件好事。’
刘邦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和卢绾的谈话。
那一次,卢绾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秦军如今宛如一头随时可能挣脱牢笼的猛虎,而这个牢笼只是由军纪、秦王和国师的威望压着,一旦哪天挣脱了,可能会把秦国带入一个不可知的深渊;他相信秦王和国师能看到、也不会允许这情况发生,那一定会在局势变坏之前,为秦军打造一个更加坚固的笼子。
按照秦国国策发展看,这个牢笼很可能是与百姓有关。
一个招摇撞骗、妖言惑众的术士,会有这般见识吗?
刘邦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他押着这个家伙直接赶来王宫。
嬴政静静地听着,全程面色平静。
“先生今年贵庚?”
“五十有六。”
“寡人可否知道先生名号?”
“哈哈,名号只是虚名;天下一统时,秦王若见到济北谷城山下的黄石,那就是我了!”
嬴政眼神微动。
刘邦咬牙握拳,这家伙是有学识,可有时候的狂傲之态真是让人生气!
嬴政忽然笑了。
“你不会还有《太公兵法》的全篇吧?”
这下轮到中年男人呆滞了……
他是下邳城中的大户之子,祖上身份显赫,但随着田氏代齐之后、家境中落,可家中依旧收藏有完整的《太公兵法》——这个时代,知识的传播极其艰难,有完整的藏书已是幸事,更何况是兵书、还是太公兵法。
连秦国都只有部分流传出的太公兵法,能有全篇的,估计除了齐国王室外就只有他家了。
他这次入秦,本想来秦国观察一番,看是否有合适的弟子。
他不喜欢麻烦,更不想入仕。
为官多苦啊,还不如教几个好学生成就感来得强;自己为官只能造福一方,可若教出一两个人杰,那可能造福天下!
然而一路上,他发现了一个让他沉默无比的答案。
五国气数已尽。
但凡有识之士、有才之人、想上进者,几乎全去了秦国。
至于为什么,他大概想得到。
秦国是唯一一个给了平民机会的,虽然这机会因为人太多而很难挤。
这种情况下,天下必定是秦国的。
而现在看来,秦王和国师又有大才。
那……他的想法,还有用吗?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只有动乱年代,才能时势造英雄。
若天下太平,无用武之地的英雄,民间怕不知沉寂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