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北部。
距离咸阳四十多里的一处工业园区里。
由于附近的两座煤矿和一个采石厂，加上这里靠近主干道，所以一些配套工厂也聚集在周围。
为了方便地方行政的管理以及提高工厂间的合作效率，咸阳衙门派来了一些人负责日常管理，包括工厂、工人们的后勤事项，以及新来工人的分配。
此刻，负责这里的日常管理的十几个官吏正等在这里。
为首的是三个小官，品级不高，官员中的最低等级，但总算不是吏了。
他们当中只有主官是秦人，以前当过几年的小吏；另外两个副官都是六国来客，去年来秦后通过考试当了半年小吏才提升上来的。
哪怕只是小官，对他们三人来说都是足以让他们记在族谱上的大事。
只是今天，三人都心神不宁的。
由于这个园区远离城市，哪怕是在主干道旁，依旧属于农村；但人员流动却很多，所以在园区之外，周围的两个村子已经渐渐合在了一起，隐隐有要变成一个小镇的趋势。
而顺理成章的，管理这个小镇的人，自然也就是他们这帮被派来管理园区日常的人。
如果不加以限制，那么这种不够郡县府衙直接管理、却又有足够规模的地方，将是底层管理大捞油水的好地方。
为此，咸阳衙门每隔十天就会派人来园区内查看账目，核对各项物资。
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指不定哪天就有玄衣卫的人来暗访。
一般来说，官吏们都不会在这个时候犯法——秦国的发展摆在明面上，自己的仕途绝对大有可为，何必在这个时候贪心呢？
只是今天早晨，咸阳衙门再次传来消息，又一支巡查队伍要来园区。
可距离上一次巡查，才过去了三天。
“你们确定没事？”
主管园区的官员还是不放心，低声对着两个副官问道：“我等升职有望，可千万别在这栽了浪费所学啊，你们真没瞒着我吧？”
“石兄，我等都是离开家乡来秦国搏前程的，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一个副官摇了摇头：“反正我不知道什么事，我底下那个几个吏员也很干净，不至于让巡查官员过来。”
“我也没有。”
听到两人都否认，主官再次陷入了沉默。
真是见了鬼了。
这园区就这么点大，算上外面那些村民加起来也就两千多人，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三个都不知道、却能让几十里外的咸阳知道了还大动干戈？
不一会。
前方的道路上出现了大批人影，甚至还有一些身披铠甲的衙役。
这直接把三个小官吓到了！
当队伍靠近后，几个官差带着一百多衙役出现在他们眼里。
“第12工业园石松？”
“下官在！”
领头的官差掏出了身份证明和朝廷任务书，随后说道：“别紧张，这些衙役不是抓你的。”
石松牵强一笑。
他情愿这些衙役是来抓他的……
如果什么事闹到这个地步，然而自己这个主官却一无所知，那刚踏上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正在几人在这园区门口交谈时，这些衙役的到来也引起了周围村民的注意。
许多人都围了过来，远远的看着。
面对这一幕，石松原准备让人人群散去，却被咸阳来的官差制止了。
“就让他们看着吧，他们有权利知道。”
不等石松问什么，后方园区内好像发生了一些骚乱，有人群呼喊之声传来。
一百名衙役顿时朝着园区内冲去。
官差拉住了准备去查看情况的石松三人，只是让那些小吏先过去。
“慢慢走，我也慢慢说。”
事情很简单，有人想利用工人闹事。
这个时代，活不下去的人大有人在，李缘出现之前，哪怕是国力最强、百姓生活质量最高的秦国，每年都有冻死、病死、甚至饿死的，只是最后一种人相对较少。
在六国，这种情况更加普遍。
秦国这一年多以来的舆论攻势，不仅扭转了大部分六国百姓心中秦国的印象，更是让许多无路可走的六国之人来秦。
不为别的，只为活着。
哪怕是如今的咸阳，也有许多最近一年才来秦国的人，也包括这个园区内。
他们拿着秦国朝廷给的帮助、分发给他们的农田，同时也背上了许多债务，工作时还因为一些政策原因可能会比秦人少拿一些钱。
但没有人有怨言，因为他们毕竟是外来者，秦国至少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给了他们一个努力的机会。
对此，秦人百姓也明白。
大家都是苦命人，对这些外来的人，种着不如他们的田辛苦过日子，也不会有什么抵触情绪。
但五日前，一封信从三川郡而来，在咸阳的六国读书人圈子中传开。
加上学宫新教材的作证，以及学宫内一些传出的消息，一件事摆在了所有六国来客面前：秦人好像要准备统一天下了。
在以前，别看六国之间打得热闹，可目的大多都是争夺霸主之位。
今天我强，我打你抢你点地，你臣服我。
明天你强大了，你要报仇，我也不说什么。
到了秦昭襄王后期，秦国在白起的带领下接连把楚国和赵国这两大强敌打崩，天下局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秦国强大到六国再也没有崛起之机的地步了。
到了如今的嬴政时期，由于嬴政的强硬作风，以及李缘开设报纸和在秦国一系列行动带来的影响，许多人都开始猜测，秦国会不会和以前灭西戎小国一样彻底灭六国？
但在之前，哪怕秦国威势再盛，这也只是一种猜测。
秦国、秦人从没有正面说过。
现在学宫的教材，显露了野心。
如果秦国有实权封君，那谁都不会说什么。
因为这样一来，秦国的统一只不过是又一次改朝换代，秦王升格为天子，分封功臣将领当诸侯。
可秦国没有。
自吕不韦卸任相国后，他不仅交出了所有权利，甚至连他封地之官都直接听咸阳的。
嬴政除了封李缘为国师外，其余得到赏赐最大的臣子，也就是前蜀郡郡守李冰。
但他也只有一个侯位，虽然各项待遇极高，可任何封地、实权一律没有。
再加上秦国每打下一个地方，直接将那里执行郡县制。
于是有人不干了。
自古以来，不都是天子之下，各诸侯轮流称霸吗？
怎么，你秦国这是要自己当天子、连诸侯的机会都不给？
一些自以为是的人开始奔走，试图说动人们来劝阻当今秦王和国师，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凡不是瞎子，都知道那教材是代表秦王和国师的意志。
可结果似乎和他们想的有些出入。
大部分来秦国的六国之人都选择了沉默。
不回应他们、不拒绝秦国。
开玩笑，我为什么来秦国你心里没点数？
但凡故国还能让我活下去，我特么来这干嘛？
然而每个时代，总有人自以为英雄的。
眼见同僚被秦国的攻心之举变成了叛徒，他们开始将主意打到了秦国最看重的百姓身上。
秦国的百姓是不指望的，他们只会拍手叫好。
那六国的呢？
两日前，有人化装成工人混入了这个园区，在某个充当内应的小吏帮助下，拿到了这个园区内一百多六国而来的工人的名单。
今天，就是他们行动的日子。
听到这个解释，走在路上的三个园区小官腿都软了……
群体事件往往都是最恶劣的。
能被玄衣卫发现，能被咸阳衙门派巡视官差来解决，他们却丝毫不知情，要是那些心怀叵测之人鼓动成功，他们别说丢官，能活命都是秦王开恩。
而且，看工厂里那些骚动，那些人好像已经成功了？
三人欲哭无泪……
可当来到蜂窝煤加工厂前，这里的情况却和想象的不同。
一个被绳子捆起来的人满身灰尘，脸上红肿、身上还有一些鞋印。
周围是一百多个六国来的新秦人，正面色愤怒的看着这个人。
外围，是其他看戏的工人，以及十几个默不作声的小吏，其中一人更是深深低头，神情羞愧。
一百衙役将他们分开，确保他们不会打起来。
看到官差和石松他们来了，领头的衙役队长走了过来，汇报了情况。
混入工人群体中的那个人，仗着他会识字、十个读书人，两天间已经在新秦人当中竖立了威信，甚至在其他本地工人中也有名声。
可当他今天准备说动这一百多新秦人一起闹事时，却被这些工人直接抓起来打了一顿。
在‘拳拳’热忱下，他被迫指出了给他开后门的小吏。
要不是衙役来得快，这个小吏也得被愤怒的工人们打一顿。
官差略微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也可以理解。
正当他准备带着这个被抓的家伙去厂区外跟民众解释下时，被抓的读书人看向了那些新秦人。
“刚来没来得及问，能告诉我，你们为何要背叛故国吗？”
官差也饶有兴趣的看着。
一百多工人面色愤怒，一个较为年轻的男人站了出来：“什么叫背叛？”
“我们都是粗人，不懂什么故国，我们只知道谁能让我们活下来，谁就是好的！”
“我在齐国时天天泡在海边给贵族老爷做事，却连老娘都养不活，要不是有秦国商人看我可怜把我带来秦国，我早死在盐场里了！”
“什么故国，我现在是秦人！”
“就是，我快要饿死时故国在哪？我来秦国活着，故国居然来了？我凭什么认它是我的故国？”
“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你不也在秦国过了好日子吗？你这读书人简直丢先生们的脸！”
“他可跟我们不一样，他在故国也能过上好日子……”
读书人哆嗦着嘴唇，听着耳边传来的话，一句句仿佛都是打在他脸上的耳光。
官差哈哈大笑，让石松好好嘉奖一下这些人，随后便带着那名犯事的小吏和这个死心的读书人离开。
……
最近的咸阳，气氛有些沉重。
随着教材内一些故事的传播，秦国百姓的热情愈发高涨，每天都有人来国师府和王宫前两个广场，自发的对着那道他们知道进不去的大门跪拜一次。
而与民间热情相对的，是整个上层社会的沉默。
几乎每天都会有哪个地方有六国之人闹事的消息传来，一些人甚至鼓动他人闹事。
虽然这些事情全都以失败告终，却也让许多人的心忐忑无比。
其他的六国之人生怕自己被牵连。
大秦官员们生怕自己的辖区或者职责范围内有人惹事。
如果不是因为闹事的人在总数里占比很小，怕是六国之人和秦人之间会出现一些隔阂。
王宫大殿。
新一日的大朝会，李缘也来了。
坐在位置上，他静静的看着各部门为一些职权之事争吵，因一些错误或者没完成的任务而推卸责任。
这场面很正常，他不意外。
只是当李由将三天后要发行的新一期报纸拿出来，请嬴政过目时，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因为按照惯例，最近这些沸沸扬扬的大事，估计也会出现在报纸上。
嬴政看完后，将报纸递给李缘。
李缘直接没看，递给锦陇：“给大伙念念，挑一些大家喜欢的听。”
锦陇会意，看了看报纸后将一些内容念了出来。
内容不复杂，无非是将那些事摆出来，再给那些人打上一个蛊惑人心的帽子，夸赞一些支持的人。
只是自始至终，没有正面回应过那些猜测。
但最后的一句话，却很耐人寻味。
【愚氓举出了智者，但智者属于百姓】
当锦陇念完后，李斯当即开口道：“此话，当以公文形式传至各机构，让所有人明事理。”
至于什么事理，自己猜。
嬴政点了点头同意，同时看着大殿内的官员：“关于教材之事，无需多言，诸位尽心尽责便好。”
“在秦国为官之人，为生活努力的百姓们，也大可不用担心。”
“都是华夏族，无需为身份担忧。”
说完，嬴政就打算进行下一个议题的讨论了。
直到即将散会时，他也没再说别的。
军部部长尉缭实在忍不住了，站出来问道：“大王，若那些异心之人，去六国曲解我秦国之意、诋毁秦国该如何？”
所有人都看向嬴政。
秦国内我搞不了事，去六国可以啊！
六国君王肯定很乐意看到这一幕，有人诋毁秦国，还不会与自己相牵连，还都是有文化的读书人，还是那些‘从秦国逃出来’的人自己说的，多好啊！
嬴政和李缘相视一笑，都不在乎。
根源不变，任何办法都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