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似浓稠墨汁,沉甸甸地将靖远侯府尽数笼罩,唯有寿安堂处灯火通明,在这如墨的夜里显得格外醒目突兀。
正房之中,床板晃动声断断续续传来,仿佛在倾诉着不可言说的隐秘。
期间,里面还吩咐下人抬了一回热水,木桶与地面碰撞的声响,更给这夜增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氛围。
守门的翠柳面无表情站在外头,任院外谁来请老侯爷离开,她都不为所动,只将那些人尽数阻拦在外。
倒是另外两名粗实婆子进去抬水时,都露出怪异的表情。
……
翌日清晨,天光熹微,早起的喜鹊欢快地落在枝头,叽叽喳喳鸣叫着,为这寂静的清晨增添了几分生机。
原本静谧的寿安堂正房内,忽传来房门被猛地摔开的声响。
还不等外头端水欲进去伺候的下人有所反应,便见一道衣衫不整的人影夺门而出。
“老侯爷!”
下人刚要拱手行礼,膝盖才微屈,却见对方疾步如飞,转瞬便已匆匆踏出寿安堂。
临走前,老侯爷回首望向院中,忆起今早睁眼便看到一张老脸趴在自己胸口的场景,只觉喉间一阵翻涌,险些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他怒从心头起,瞧见得了消息此刻才跑到跟前的两个随从,当即一人踹了一脚,怒喝道:
“没用的废物!昨夜本侯既然醉了,你们竟不知将本侯扶回颐寿堂?”
居然就这么任由他留宿在此,还让自己和那老太婆共度一夜。
天晓得自己一睁眼看到那张丑脸,险些被吓得昏死过去。
两名随从苦着脸,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何尝不想带走老侯爷,可老夫人强硬阻拦,他们身为奴仆,又哪敢违抗主母的命令?
老侯爷发泄完怒火,才草草整理了一下衣襟。
可他总觉得身上仿佛被一层沉沉暮气所笼罩,每个毛孔都透着说不出的不舒服。
此刻的他,只想赶紧回到自己的院子,在美人的温柔乡中驱散这一身晦气。
这回自己牺牲如此之大,若李氏将来敢耍花样,不将孩子们记在她名下,可休怪自己翻脸无情。这般想着,老侯爷离去的脚步愈发急促。
倒是寿安堂内。
与老侯爷的狼狈而走相比,安排完一切的老夫人依旧安稳地睡着觉,直到日上三竿,她才悠悠转醒。
听到丫鬟汇报,说是老侯爷面色难看地离去,她仍是神情淡然,只手轻轻搭在腹部,语气冷漠道:
“随他去吧,反正该做的都已做了。”
那老东西也没多大用处了,早点走,省得彼此相看生厌。
真当自己愿意对着那张被酒色掏空的老脸?呸,一根老菜帮子还把自己当宝贝,简直可笑至极。
若不是自己需要个名头,谁稀罕与他同处一室。
老夫人皱着眉,脑中不禁浮现出张三那张刚毅的脸庞,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她端起下人递来的安胎药,浓稠的药汁滑入喉中,似乎比往日更添了几分苦涩。
恰在此时,翠柳从外头进来,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老夫人见状皱眉:
“一大早作甚这副表情?有话便直说。”
翠柳低头,恭敬道:
“回夫人的话,奴婢方才去厨房提早膳,大老远就瞧见小姐领着丫鬟正准备出门。
奴婢打听到,说是小姐要去参加安远侯府的赏花宴。”
“砰——”
瓷碗被重重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老夫人神色瞬间变得不悦,怒声道:
“那孽女还有没有廉耻心,先前圣上刚褫夺了她的县主封号,不安生在府里好好待着,转头竟跑去参加什么宴会?也不怕被人耻笑。”
……
绍明珠自然怕被人笑话。
可她更担心错过这次机会,日后再难寻到比安远侯府更好的归宿。
若是往日,参不参加宴会对她而言无关紧要,大不了再另觅未来夫婿便是。
毕竟她身为堂堂侯府小姐,又有县主封号,即便受二哥和大嫂之事牵连,在她看来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可如今,情形大不相同。
她被圣上指名道姓斥为不贤不孝,名声已然一落千丈,但凡有些家世的人家,谁敢娶这样一个有污点的女子?
那赏花宴的请帖还是前些日子送到府上的,就算那些人想反悔也无法收回。
绍明珠觉得自家“二哥”所言极是,在这侯府之中,若自己不把握机会,又能依靠谁呢?
于是,即便明知宴会上自己会被人排挤甚至刁难,绍明珠依旧精心装扮了一番,早早就领着丫鬟前往安远侯府赴宴。
然而,这主仆几人前脚刚离开侯府,还不到一个时辰,便被急匆匆送了回来。
据说是在宴会上失足落水,侥幸被安远侯二公子救起。
可惜众目睽睽之下,绍明珠浑身湿透,又被外男触碰了身子,哪怕事后换了一身衣裳,也不便在安远侯府继续逗留,只能狼狈地返回侯府。
“呜呜呜,都别拦着我,让我去死,呜呜……我不活了。”
一回到落羽院内,绍明珠便哭哭啼啼地朝着墙上撞去,身边两名丫鬟嘴里不住劝慰着,双手更是死死地抓着她的胳膊。
主仆三人拉扯间,动静越来越大,很快传遍了整个院子。
绍明珠余光瞥见听到消息赶来的老夫妻俩,哭嚎的声音愈发响亮,嘴里还不住狡辩道:
“原想着出门散散心,谁能想到这种腌臜事怎么就落到我头上。
定是宴会上站在我旁边的那几个小贱人故意撞我进池中,否则我好端端在那儿赏花,又怎会无缘无故落水。”
“呜呜呜,爹,娘,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不然我以后哪还有脸出去见人。”
她说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手里的帕子捂在脸上,却偷偷打量着夫妇俩的表情。
却不想,她才刚要继续说话,“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硬生生将她的哭闹给止住。
绍明珠毫无防备地被一巴掌扇倒在地,她单手捂着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夫人,声音中满是震惊与委屈:
“娘?!!”
“别喊我娘,我可没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
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手捂着胸口,恨声道:
“你个蠢货,真以为用这种下作手段,外头的人就瞧不出你打的什么主意?”
“就凭咱们靖远侯府的地位,以后你纵然嫁不了高门大户,可嫁给新进寒门学子,或是外调的州府官员,还不是任你挑选。”
“你,你怎就如此沉不住气?”
老夫人怒不可遏,抬手又要往女儿脸上扇去,却被绍明珠反手用力推开,一时不慎,她还踉跄着往后跌了几步。
这会儿绍明珠也不再装可怜,直接对着面前的二人叫嚣道:
“你们还有脸怪我?要不是你们自己行为不检,连累我落得今日名声扫地,我至于出此下策吗?
我绍明珠堂堂侯府小姐,凭什么要下嫁寒门子弟?
你们与其在这儿对我撒气,还不如想想法子尽快促成这桩婚事,也省得大家都没脸。”
“既然你这么想嫁到安远侯府,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只要你日后切莫后悔就是。”
绍临深的声音从外头响起,惊得屋内众人齐齐回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