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叔见他这副模样，倒也不见怪，只是眼神交汇间，与绍父的目光悄然相对，二人默契点头，旋即，开口邀请众人前往他家就餐。
“你们家祖宅那儿多年不住人，虽说你婶娘帮着打扫过一回，可到底许久不开火，这会儿怕是吃不上一口热饭。
这两天你们在村里，都来叔家吃饭，叔别的没有，几碗米饭还是能供的起，只要你们别嫌弃就行。”
“哎呦，叔你说的哪里话，你们能请我们吃饭，那是看得起咱，咱们心里感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嫌弃。”
绍父与全叔边走边谈，二人引领着大家穿过村子中间的大马路，直接拐进东边的一条小巷子里。
此时，夕阳西沉，转瞬间仅余一牙余晖在山顶处散发着殷红的光晕。
彼时，村子家家户户的烟囱上，道道青烟袅袅升起，一时间村里充满了浓厚的烟火气息。
然而，若有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每家每户敞开的大门内，穿过空荡荡的院子，正对大门的堂屋中，无一不是摆放着一两副空置的棺材。
而且，他们沿途遇见的每个村民皆是面颊深陷，眼底发青，一路走来，全村竟未见一个胖子。
偏偏这些人都骨瘦如柴，可衣着却十分考究，即便是随便拉出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其身上的衣物加起来，没有上万也得三五千。
尤其是那些村民的手上，个个金光闪耀，每根粗糙的手指上都戴着金戒指，就连他们的脖子上也戴着粗大的金链子，那几乎垂到肚脐眼的大金链都能轻松在脖子上绕两圈。
这一幕幕，看得几名保镖眼睛发直，每个人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对绍家村村民的艳羡与嫉妒。
***
全叔家位于绍家村东边，一处靠近后山脚下的位置，虽然地段偏僻了一点，但却是一栋装修精致的二层小别墅。
许是知道绍父他们今天要回来，此时饭厅内全婶和两个儿媳早就已经备好两大桌饭菜，就等着客人们上桌。
因着绍父等人和全叔都是自家人，那些被雇佣来的保镖和司机老刘也不会没眼色的同他们挤在一桌，左右两边饭菜一样，大家伙笑着推辞几句，便纷纷落坐。
倒是绍父绍母碍于怀里抱着的神像，这会儿还特地让全叔找了一间客房，将神像暂时安放在屋里，哪怕这样，因着车上发生的事情，两人现在是谁也不敢相信，就是吃饭也打算轮流来。
全叔并不知道他们搂在怀里的背包里藏的是什么，看夫妻俩这么重视，还以为是些值钱的东西。
尤其是全叔的两个儿子，许是提前被告知过，这会儿眼神中都带着几分热切，兄弟俩相互对视，还只当是事成后的报酬。
因此，兄弟俩对于从客房出来的绍父越发热情起来，一口一个文辉老哥的喊着，觥筹交错间，饭厅里倒是显得异常热闹。
就在众人兴致正浓时，外头忽然有人朝饭厅里喊了一声：
“全叔，三姑婆来了。”
一听到这位“三姑婆”进来，全叔全婶等人下意识起身，连带着身后的凳子都被拉动得哐当作响。
绍父绍母见状也是放下筷子起身，看着被人搀扶进来的一名瘦小老太，弯了弯腰杆，冲对方恭敬问好，二人眉宇间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仔细一看似乎还有些许惊惧之色。
绍临深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也不管旁边人如何暗示，只端着自己的饭碗继续加菜。
毕竟，他现在可是被绍父绍母一路押着回村的，哪怕名义上是给他那早就死了几十年的爷奶重新修坟，再祭拜下祖宗们，以保佑他们家平安顺遂，免得一天到晚尽招惹小人。
而绍临深作为家里唯一的子嗣，必须亲自到场为由，这才被夫妻俩押着回来。
可这也改变不了，他是被强迫着回来的，既然绍父绍母都没给他好脸色，绍临深也懒得同这些人联络感情。
倒是这位刚从外面进来的“三姑婆”，模样虽然跟寻常八九十岁的老人家一般，满头白发，脸上都是褶子和斑点，可精气神却十足。
亦或者说，若是忽略对方的外貌，单瞧她的神态举止，说她才四五十岁都有人信。
绍临深眼眸微垂，在自己的记忆里，他小时候也同绍父绍母来过村子几回。
那时候，这位“三姑婆”就已经是如今这副模样，十几年过去，对方的容貌依旧没变。
且对方的称呼，并不是局限于一辈人，而是绍家村里男女老少都统一喊她“三姑婆”。
据说，这位老太太打从村里那些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人记忆中，就已经存在了，至于是不是真的，绍临深也懒得细究到底。
这“人”要不招惹他还好，要是不长眼犯到他跟前，可别怪他不懂得尊老爱幼。
这般想着，一道锐利的目光突然穿过人群径直落在他身上。
绍临深当即抬头，入眼就瞧见这位“三姑婆”正拄着拐杖缓缓凑到他跟前，这会儿正伸长脖子凑近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须臾，她才眯着眼，笑盈盈的抿着干瘪的嘴唇，侧头对一旁的绍父道：
“文辉啊，你家这小子长的忒俊嘞，难怪会惹上不干净的东西。
等明个儿大中午，你带这孩子过来一趟，我给他做个小法事，去去晦气，保证还你个生龙活虎的好大儿。”
“好嘞，有您这句话，我和孩子妈就放心了。”
绍父闻言登时喜笑颜开，一路以来始终皱着的眉头这会儿都散开来，只觉心底的一块石头落地，连带着一直看不顺眼的绍临深，都愿意给对方一个好脸色。
甚至于，坐在旁边的绍母此时还难得温柔的给他夹了几筷子菜，不过那些菜肴都是沈博言喜欢吃的就是。
绍临深最见不得两人这副虚伪模样，干脆端着饭碗起身，自己夹了几筷子青菜，自顾自往门口走去。
隔壁桌的几名保镖一看任务目标离开，有人登时准备放下筷子跟上，倒是一旁的绍父摆手让他们继续吃饭：
“只要到了村子里，那臭小子想走也得掂量下老祖宗们答不答应，你们安心吃饭，随他爱去哪里逛就去哪儿。”
既然雇主发话，几名保镖能少一事自然开心。
倒是全叔等人看着绍临深这么不给“三姑婆”面子，此时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可一想到对方就是个短命的，倒也眉眼舒朗几分，围着这位老太太，重新坐下继续用饭。
*
与此同时，另一边。
自打从别墅出来，绍临深干脆寻着儿时的记忆一路穿过几条小路，径直往自家祖屋走去。
老宅距离村长家的别墅不远，从高处看，还能瞧见老宅屋顶那一排排长满杂草的青瓦。
夜色降临，天上星光点点，村外的青山被笼上一层黑纱，几座高耸的山峰如同匍匐在地的猛兽，好似随时能朝人扑咬而来。
村中几条主干路上路灯照的周围亮堂堂的，倒是不怕看不清环境，只是绍临深此时身后跟着的一串“顽童”，却是跟木偶似的，亦步亦趋从别墅那头，一路尾随到老宅门口，且数量变得越来越多。
为首几名“孩童”穿着一身与时代不符的粗布麻衣，衣服上到处补丁叠补丁，脚下更是连双草鞋都没有，光着脚丫子，一路垫着脚跟跟在绍临深身后。
“咯吱——”
老宅的木门被他缓缓推开，随着院里的阴风拂过，身后那群孩子越发显得激动起来，个个手拉手就要往屋里闯的架势。
绍临深斜倚在门框边，懒洋洋抬手用食指抵在其中一小鬼头脑袋上，将对方推到一边，挑眉道：
“喂，小鬼头，调皮捣蛋也要适可而止，在继续跟着我，我可要对你们不客气了。”
“咦，你看得见我们？！！”
为首一名小孩哥惊呼出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原本还想往老宅里闯的其余小孩，立马瞪圆了那一双双乌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绍临深看。
*
为首几名孩童见他不说话，登时记得伸长脖子在绍临深跟前晃荡。
嗯，就是那脖子伸得委实够长，就跟一根麻绳上串了个藤球，几个小脑瓜在绍临深跟前绕来绕去，还没把人吓唬住，倒是将他们自己给缠在一处。
旁边一名模样估摸八九岁的男孩，满脸无奈地抬手拍在自己脸上，似乎如此便能看不见这一群犯傻的同伴。
好在他们皆非常人，眼见脖颈缠成麻花，后边几名小娃娃直接扑上来，将他们的脑袋从脖颈上扯下，不过三两下便将前面几个分开。
“嗯哼！”
或许是刚才那一幕太过丢人，为首那名八岁男孩此时直接将伙伴打发到身后，自己背着手，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抬头看着绍临深道：
“文辉家的老二，你以前来村里那几回可都看不见我们，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倒是长本事了，不错不错，没给我们绍家丢人。”
绍临深嘴角微搐，首次被一个“小娃娃”当作孩童夸赞。
虽说这群小鬼头不知已逝去多少年，但因绍家村此地位置聚阴，致使他们凝而不散，得以化为鬼魂在村中飘荡。
这也是为何绍父绍母自觉他回了村子，便不惧他逃跑的缘由。
毕竟对于常人而言，一个简单的鬼打墙便能将人困于原地无法脱身，更遑论这村子几乎成了一处鬼窝。
先前进村时，绍临深便曾留意过，绍家村不仅村口种着一大片槐树，就连每家每户的院落中，所种植的也并非常见的柿子石榴等一类寓意吉祥的树木。
反倒是在院中，屋前屋后皆栽种了招阴聚魂的槐树。
人鬼混居，本就有损活人健康和寿数，这也是为什么村中家家户户看不到一个胖子的原因。
人的精气都快被吸干了，哪还有元气养膘增肥，不立马原地升天，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绍临深在修真界一待就是将近三百年，虽然不是精通相术，可简单望气还是可以做到的。
从进村时，他看到的村民们的模样，一个个都是寿数不长，早夭短命之相。
偏偏这卦象与事实相反，那些按理本该早亡的村民，虽说不至于个个都能活到八九十岁，可他们之中也多是长命安康的模样。
只不过，那些老人多是介于生与死之间徘徊。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个活死人，那些人的身体是活的，里面的魂魄却都是经年老鬼。
这跟绍临深如今的情况何其相似。
而眼前这些“小孩”便是家中的牺牲品，他们的躯体便用来给家里兑换财物，让那些哪怕不事生产，半点生存能力也没有的村民们，能够一代代富饶下去。
唯一的要求，估计就是让那些绍氏族人多多的生孩子，源源不断给老祖宗们奉上新鲜的皮囊用来替换。
呵，何其讽刺啊！
绍临深遮住眼底的杀意，只低头看着这群“孩童”在周围扑腾玩闹。
许是发现他半天没反应，为首那名男孩甚至将脑袋掰下来，拿在手里从下方观察绍临深的表情，口中小心翼翼道：
“文辉家的老二，你怎么啦，为什么突然不开心？
是不是我们太过吵闹，把你给吓着了？你别怕，我们可都是你的叔伯，顶多是和你开开玩笑，不会真的伤害你的。”
另一名“孩童”听到这话，把嘴一撇，嘀咕道：
“那可不一定嘞，我前几天在小全家偷听到他和他媳妇讲悄悄话，说是等文辉家的老二回来。就要把人带到祠堂去举行献祭仪式。”
“不可能，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老祖宗们都不好住进去，怎么会选择他这傻大个。”
一名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跳过来反驳，她双手插腰，满脸狐疑的看着旁边的小伙伴，说道：
“该不会是你又在撒谎吧？”
“是的是的，小磊平时最喜欢骗鬼了，他肯定又是在胡说八道，大家别信他的话。”
旁边几名小鬼头不住点头，开始纷纷指责起这名叫“小磊”的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