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沈先生就坐在前面的案台边上，桌上摆着一些书本，旁边还有一台笔记本。
他十分喜欢坐在地上的蒲草垫上，配着不足半米的案台，使得任何走过去的人都能够居高临下地看他。即便是如今的符不离，也需要他抬起头去看。
他的案台就在房间的最前面，那里并不是最显眼的位置，只是恰好是房门正对位置的正中间。
沈先生微微笑着。
符不离一时有些恍惚。
两年前……
不，三年前，四年前……
多少年来，她每次踏入这里，沈先生都是这副模样看着她。
从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渐渐长大到需要坐着的沈先生仰头去看，甚至长大到沈先生站起来也需要仰着头看。
死士营地变迁过许多地方，但无论去哪里，沈先生总是如此。
他从来不参与死士们的娱乐活动中，那些多数以赌为主的游戏，他偶尔会劝诫孩子不要去触碰，但从不阻拦死士们正常的娱乐。当然，死士们见到沈先生过来，也大多都会停下玩耍，恭恭敬敬地道一声：“先生，你来了。”
他大多时候只是笑笑，摆摆手让大家接着玩，他只是随便看看。
虽然周围少了许多熟悉的身影，没有那个大高个子的齐无庙，没有那个总是要与他争辩两句的徐尧，少了总是把他当成孩子的艾啸，少了喜欢一个人在角落吃瓜的方乐……
但沈先生还在这里，一切就好像都没变。
她痴痴地往前走了两步，念叨了句：“沈先生好。”
不过比起过去她总能用十分嘹亮的声音回应，这一次，她那尖细软糯的声音，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害羞起来。
这样的声音除了站得近的人根本不可能听得到的吧？可她的嗓门只有这么大，故意放大之后也并不会变得洪亮，只会变得像是尖叫，那样不太体面。
她终归不是过去的她了啊。
不过沈先生只是对她笑了笑，然后继续看起了身边的文件。
这让符不离一时有些无措。
她一直都不太喜欢打扰沈先生，因为她知道，沈先生这副神情一定是在忙着什么更重要的事。死士们许多决策都由沈先生去做，所以让他能够冷静思考，是关系到死士们命运的大事。
可这一次她来到这里，便就是为了见沈先生的。如果沈先生不理她，她也不太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这里的环境确实和死士营地很像，她甚至见到了几位过去的战友。沈先生是带着一些死士一起在这里的，但她并不觉得自己这时候还该像曾经一样混入其中。
她有些拘谨。
有些事身为男孩子做还行，但女孩子实在不太能那么轻浮。要是曾经，她可以直接勾住两位死士的脖子，去看他们究竟在玩什么，但现在她要是这么做，肯定要被当成什么轻浮的女子。
再说，她其实还是有点怕生的。
不过秋夜显然没有她那么多顾忌，对显得有些呆滞的符不离做了个邀请的动作，便领着她走向了沈先生的身边。
符不离不由又审视了一番自己的打扮。
她脑袋里有些迷糊，她出门前可是好好注意了一下自己的打扮的，她当时觉得这副打扮见任何人都没问题的。
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是不是把自己打扮的太过于幼稚了，这么幼稚的模样，来见沈先生，真的对吗？
她低着脑袋看着自己的鞋尖，即便不愿抬头，也还是几步就走到了沈先生的面前。
“沈先生……是你在邀请我来吗？”
虽然沈先生似乎还在忙，但符不离还是破天荒地开了口。
沈先生看了看旁边的秋夜，对着秋夜做了个手势。
秋夜立马领会了他的意思，走开了。
而沈先生随后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对着符不离拍了拍他身边的蒲草垫。
“来，坐。”沈先生的声音依旧那么透亮。
符不离看了看周围，大家的目光总是会往她身上飘。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和死士营地一样，这里几乎没有女性，她自然就成了众人的焦点。当然，她的年纪其实已经比在场许多人的孩子还要小了，其中倒也没有多少令人作呕的侵略感能让符不离厌恶起来。
再说，死士们都粗犷惯了，就算眼神有冒犯，她其实也只会觉得正常，几乎不太会有什么敏感的心思。
比起那些死士们，倒是沈先生给她让座这一点，让她不由紧张了许多。
记忆之中，沈先生会把他叫到身边这么亲密地坐下……………………
通常都是在他犯错了的时候。
比如不小心打碎了谁家的玻璃，不小心打伤的谁家那小谁，不小心杀错了人，不小心欺负了徐尧…………
本来见到沈先生，她就无端地有些紧张，现在沈先生给她让座，她更是心脏直往嗓子眼跳。
她本以为自己能够从从容容游刃有余，毕竟她如今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了，比沈先生更厉害的大人物她也见过了不少，她已经不是那个少年了，或者说，她会见到沈先生就紧张，其实在五六年前就已经不会了。
沈先生在她长大之后很少会再训斥她什么，也几乎没有这样把她叫到身边过。大多数时候就算有私底下的话，也会在闲暇时专门找到她去说。
而不会像这样，在案桌前，被叫到沈先生的身边。
偏偏她现在的身体还是孩子的身体，那蒲草垫说实话不算大，如果她还是个成年人其实坐不太下，但是是萝莉就正正好了。
她坐在了沈先生的身边，脱掉了鞋子，紧张地双腿有些不知道放哪，只能盘于身侧。只是这样就难免稍微倚靠在沈先生的身上了。
她的尾巴在地上胡乱地摆动，她微微努起了嘴，觉得自己好像如今也不该再像个孩子一样靠在沈先生身边。
她真的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孩子了……
再说，沈先生叫她来，怎么可能批评她呢。虽然说那时候的教育也算不上批评，可要劳烦沈先生专程教育自己，总感觉有些过意不去。
……过往的记忆总难免影响如今的判断。
她心头五味杂陈，说不清究竟该以什么样的面目来应对如今的沈先生。
“不离，你看，这是我们的计划图。”———
计划图上密密麻麻全是小字，符不离只是看了一眼就不由地头皮发麻。从大方向上隐约能看出，这是一场围绕玄帝城、青帝城、东海、半魔人、炎帝城的巨大阴谋。
符不离屏住呼吸，使劲想要看懂一些计划图的内容。可她的尾巴已经在不由自主地胡乱摆动了，分明昭示着她根本就没有理解图中的半点内容。
稍加尝试符不离便放弃了理解计划图的内容，相比之下，她倒是更在意为什么沈先生要让她来看这种东西，沈先生明明应该知道她对此并无太多兴趣。
沈先生让她看，一定有什么意图。
思虑了两三种可能，符不离便放弃了思考。她在小月饮楼其实算得上置身三界外了，无论与哪边的势力牵扯都不深。虽然与季归有不少接触，但其更像是交易，符不离帮忙治病，换取了魔女置身于白玉城的机会。
如此，她根本不在乎哪边势力如何强大，哪边有着怎样的弱点与追求，又有怎样的倾向，她并不打算置身其中，她想做的事也与这些权利的争夺无甚关系。
对她而言，若是要控制这些人，也根本不用考虑那些人有什么样的梦想与追求，喂一口自己的血就够了，实在不行，绑架过来自己强行把他们变成魔物，也未尝不可。
她根本完全没有思考这些的理由。
当初老头子，又或者如今的新世界，其实都是在不断地争夺资源。符不离虽然大多时候都只是处于听令状态，并未做过太多思考，可去过哪里杀人，听到别人死前说的话，她大致也明白老头子都在争取什么。
只是过去她不会去思考这其中的对错，也懒得去管。她只是一位死士，多考虑一秒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都是对老头子和沈先生的不尊重。现在她有能力去管，但是没兴趣去管。
她无奈地看着沈先生：“我看不懂。”
这种话要是过去她并不太可能去说，在沈先生面前承认自己能力不足，其实是一件有些丢人的事。哪怕看不懂，过去她也该胡说两句。
只是现在，身为女孩子，总有意无意被人当成孩子去看待，她便有些不太在乎自己的脸面了。装装傻也没什么不好，世上人大多都会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哪有她面貌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对世界有多少了解，傻呼呼的才正常。
沈先生笑道：“那么你想看懂么？”
符不离一双大眼看着沈先生，眨巴了两下。
沈先生道：“如果你想看懂，我可以慢慢教你。如今当下时局，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五帝城中玄帝青帝早就暗流涌动，炎帝城自身难保，黄帝城虽然牢固，却也只有牢固，白帝城地处边疆，自成一脉，不太会参与到争锋之中。
而近来魔潮屡屡出现，赤潮的到来只会是开始，半魔人与魔修者逐步增多，传统猎魔人的修炼路线导致发育速度远远比不上半魔人，随着半魔人声势逐渐增强，必然会挤兑更多资源，而过去对半魔人的打压会因为人数上的变化而产生激化，届时半魔人与猎魔人之间必然会产生更多矛盾。
南疆之地旧患未除，如今时日已久，猎魔公会想要通过名义上的消灭邪气沼泽的魔物，来对近年来逐渐鹊起的南疆旧部进行一定程度的打压收编。但邪气沼泽的复杂环境加上年初瘟疫爆发，使得原本的计划被一再推迟。而因为计划推迟，邪气沼泽的内部环境逐渐浮出水面。
猎魔公会本无意深入邪气沼泽，但因为种种原因停驻太久，邪气沼泽便真的像泥沼，将猎魔公会死死拖在那里。如果这时候撤离将会前功尽弃，诸多猎魔人也会为丧失了新的修炼之所而不满，如果不撤离，那么东海乃至北境都没有足够人力进行制衡。
玄帝城曹泰本就心怀鬼胎，当年司马老先生一再想要捅破曹泰的祸心，可惜棋差一着。当初拦着他的司马老先生已经仙去，他再无阻拦，大肆发展自己的势力。而其中便有半魔人一系诸多高手，以及由绯天教旧部数人培育出来的半魔人军团。
当年玄帝城抗击绯天教时，输赢之间，也笼络了不少几位绯天教的旧部。绯天教的手段确实了得，能够促使普通人急速成长为战士，但却容易丧失本心。老先生本想靠死士们来与曹泰藏匿的半魔人进行抗争，暗地里破坏了曹泰许多眼线与手下，甚至一度让曹泰周围无人可用。
老先生想要通过曝光曹泰对绯天教余孽的纵容来迫使他退位，可他低估了曹泰的隐忍程度，哪怕被逼到绝路曹天也没有露出破绽，在众人面前始终未将绯天教余孽与半魔人军团的事迹公之于众，反而将老先生拉入了斗争漩涡。
老先生收集到的情报也在最后被曹泰悉数化解。可惜老先生一辈子的努力，终归只是成了空谈。”
符不离呆了呆，随后点了点头：“嗯，老头子他……实在可惜了。”
“不过老先生的努力也并非无用，曹泰不会想到死士并未死绝，也不会想到老先生早先便在青帝城留下了种子。这是人类的社会，对付人最有效的手段不只是武力，更是人心。曹泰虽然对半魔人扶持有加，但却始终只是将半魔人视为工具，甚至没有当做人类来看待。
但在这里不一样，这里在坐的多数都是半魔人。真正的平权不是成为别人手下快乐的狗，而是成为能为自己创造未来的人。
不离，你想要与我学制衡之术吗？”
沈先生柔声道。
符不离抓了抓脑袋。
沈先生所说的一切，与她距离都太远，她完全没有触及过这些事情。虽然他说的事情听起来好像和自己都有不小的关系，好像每一茬自己都参与了那么一丢丢，但又好像每一茬都和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
制衡之术是什么……？
“但是我在学的是治病的法子……”符不离小声道，并眨了眨眼睛。
沈先生笑道：“那么，你想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