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一出,鸿王府的中枢如同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却朝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高速运转起来。
执掌“萤火夜校”与教化事务的苏烈领命而去,他没有前往兵甲林立的武库,而是径直去了雁门关下新设立的“雁口义塾”。
这里,是数百名归化鲜卑妇孺学习汉话、耕织与基础算术的地方。
当苏烈宣布刘甸的“母亲药坊”计划时,这些曾经对南人充满警惕的妇人,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但当她们听说,这药坊所制的汤剂,是为了拯救草原上正被瘟病折磨的亲族时,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防瘟汤”的工坊就在义塾的后院迅速搭建起来。
没有复杂的工序,只有一口口巨大的陶锅。
妇人们在讲师的指导下,严格按照《草药图谱》上的配比,将柴胡、甘草等药材投入沸水,熬制成色泽深褐的标准化汤剂。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苦涩却令人心安的药香。
封装用的是最普通的粗陶罐,罐口用浸了蜡的软木塞封紧。
罐身贴着一张麻纸标签,上面用两种符号写着同一行字。
一边是方正的汉字——“防瘟汤”,另一边,则是苏烈特意请教萨满降人后,描画出的、类似祈福的图腾符号。
底下的小字同样是双语标注:“煮开三沸,日饮两次”。
刘甸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此物不赠酋长,只卖百姓;交易不限金银,一块风干的奶饼,一张完整的羊皮,甚至几根上好的狼毫,皆可换取。”
这道命令,彻底将这救命的汤药,从权贵的游戏,变成了平民的生计。
三日后,一支由杨再兴亲自押送的“盐商”车队,缓缓驶出雁门关。
车轮滚滚,满载的货箱里,洁白的盐块之下,严严实实地码放着数百罐沉甸甸的“防瘟汤”。
起初,沿途的部落对这支汉人商队充满了戒备。
他们只远远地观望,任凭商队如何叫卖,也无人上前。
杨再兴毫不心急,只是下令在部落外围扎营,每日将盐块与陶罐摆出,静静等候。
转机发生在第三天。
一个黑帐部下辖的千夫长家中,他最疼爱的幼子突发高热,浑身滚烫,萨满跳了一夜大神也无济于事。
孩子的母亲眼看儿子气息奄奄,绝望之下,她想起了营外那支神秘的商队。
趁着夜色,她抱着家里最厚的一张狐皮,跌跌撞撞地跑到商队营地,换回了一罐不起眼的陶罐。
她像完成一个渎神的仪式般,偷偷将汤药煮沸,撬开儿子的嘴,一勺一勺地喂了下去。
次日黎明,奇迹发生了。
那孩子竟出了一身大汗,高热奇迹般地退去,虽然虚弱,却已能睁开眼,含糊地叫一声“阿母”。
这个消息,仿佛一阵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整个边寨!
神不治的病,一罐南人的苦水治好了!
当天晚上,杨再兴的营地外,第一次燃起了篝火。
紧接着,是第二堆,第三堆……火光下,数十名妇人抱着羊皮、提着奶酪、甚至牵着瘦弱的羊羔,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她们的眼神里,不再是警惕,而是对生命的渴望。
短短十日,从东到西,十三个大小部落的边缘地带,都自发形成了诡异的“换药夜市”。
女人们在夜幕的掩护下,用最原始的以物易物,换取着那一罐罐来自南方的希望。
她们的口中,开始低声传诵起那首简单却有效的《防疫口诀歌》。
这股暗流,终于还是传到了拓跋烈的耳中。
他惊怒交加,立刻下令全军严查,但凡发现私藏“南汤”者,一律以通敌论处。
一名对他忠心耿耿的亲卫队长,为了以儆效尤,当众将缴获的十几罐“防瘟汤”狠狠砸在地上,陶片四溅,褐色的药汁浸入泥土。
他厉声喝道:“此乃汉人乱我军心的邪物!谁敢再碰,犹如此罐!”
然而,命运的嘲讽来得如此之快。
当晚,他自己的妻子突发剧烈腹痛,上吐下泻,痛得在毡床上翻滚。
家中的萨满束手无策,只说是恶灵缠身。
看着妻子痛苦扭曲的脸,这位白日里还正气凛然的队长,内心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终是褪下一身戎装,换上牧民的破旧皮袄,悄悄派心腹快马加鞭,南渡奔波数十里,用自己佩戴的银饰,换回了那曾被他亲手砸碎的“邪物”。
连夜煎服,妻子腹痛渐止,竟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王帐升帐议事。
拓跋烈一眼就看出了那名亲卫队长脸上无法掩饰的憔悴与挣扎。
他目光如刀,死死盯着对方。
“说!”拓跋烈声音冰冷,“你昨夜去了何处?你妻子……又是如何好转的?”
在拓跋烈逼人的注视下,那名魁梧的汉子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沉默了许久,帐内死寂得能听见牛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终于,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
“属下……愿领责罚。”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但……但求大汗准许,让军中那些染了病、受了伤的兄弟们,也能喝上一碗活命的汤。”
一句话,让满帐的贵族将领,尽皆失语。
库伦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时机。
他立刻联合了早就对萨满之术半信半疑的阿塔尔等务实派将领,向拓跋烈呈上了一份石破天惊的方案——“军医共管”。
方案提议,允许鸿王府的医队进入黑帐部军营,但不得携带任何兵器,只为培训一批鲜卑人自己的“战地护师”,传授最基础的止血、消毒、伤员隔离之法。
最顽固的几个老族老当即跳出来反对,怒斥这是引狼入室。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之际,一名在帐外执勤的年迈老兵突然冲了进来。
他谁也没看,径直走到大帐中央,猛地撕开上衣,露出了一身纵横交错、宛如蜈蚣般狰狞的疮疤。
“我为黑帐部打了三十年仗,身上中了十七刀!我身边的兄弟,死了七个!”老兵的眼中浑浊,却燃着一团火,“他们都不是被敌人一刀砍死的!都是死在发热、流脓、伤口腐烂上!如果……如果早知道伤口要用水洗,烂掉的肉要用刀割,他们……他们会不会还活着?!”
他嘶哑的质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全场死寂。
连那几个最顽固的族老,也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反对的字。
当夜,拓跋烈心烦意乱,独自一人巡视军营。
行至营地深处,他忽然听到一顶偏僻的帐篷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压抑的吟诵声。
他心生警惕,悄然潜近,掀开帐帘一角向内窥探。
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
十余名年轻的精锐武士,正围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竟在抄写着什么。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那羊皮纸上的汉字标题——《战伤救治十二则》。
其中一名武士,正用匕首的尖端,在一根牛皮腰带上,费力地刻下几个字:“止血带……须紧扎”。
他没有惊动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开,心头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麻木地继续往前走,行至营地边缘的马厩。
只见两名负责喂马的小兵,正蹲在一匹因长途跋涉而瘸腿的瘦马旁。
他们没有按老办法用烙铁去烫,而是端着一盆清水,小心翼翼地为那匹马清洗着溃烂的蹄疮。
其中一个小兵,口中还在喃喃自语,仿佛在背诵着什么。
“……《稚言集》上画了,清洗,上药,包扎……动物都该治,何况是人。”
月光清冷,洒在拓跋烈僵硬的脸上。
他看着那两个小兵认真的侧脸,看着那匹被温柔对待的战马,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这片草原上,唯一一个还活在昨天的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洛阳,紫宸殿。
苏烈呈上了一份特殊的奏报。
里面没有战功,没有缴获,只有一卷卷用兽皮、桦树皮甚至破布写成的“家信”。
这些,都是“母亲药坊”里的妇人和雁口义塾里的孩子们,收到从草原深处辗转送回的“回信”。
字迹歪歪扭扭,内容质朴得近乎笨拙。
“阿母,药收到了,阿爸的咳嗽好了……”
“先生,我用您教的字,给我哥哥写了信,他回信了!”
“我的羊毛,真的能换到救命的水吗?阿妹也病了……”
刘甸一封封地看过去,脸上没有半点攻城略地的狂喜,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温和。
他放下最后一封信,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那片深沉的夜空,许久,才缓缓开口。
“一封家信,胜过十道王令。”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深邃而明亮的光芒。
“苏烈,是时候了。是时候,让这些跨越千山万水的思念,照亮整个北境的天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