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之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帐顶的黄金狼头在跳跃的火光下,投射出狰狞的暗影,正如此刻帐中主人的心情。
“呃……嗬……”
锦被之下,一张蜡黄的脸因高热而扭曲,女人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声。
她正是拓跋烈的妻子,鲜卑黑帐部最尊贵的女人,如今却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挣扎。
“大汗!大汗!”帐外传来族老的惊呼,“萨满大神已经跳了七天七夜,祖灵依然没有回应!夫人她……她恐怕……”
拓跋烈猛地一拳砸在身前的矮几上,坚硬的木头发出一声闷响。
七天!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从高热发展到惊厥,族里最受敬仰的大巫除了跳得筋疲力尽,喷出几口血雾,没有带来任何转机,反而让妻子的状况愈发凶险!
“滚!”他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双目赤红,充满了血丝。
族老们噤若寒蝉,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妻子愈发微弱的喘息。
绝望如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拓跋烈的心。
他征战一生,从不信天,只信手中的刀,可现在,他的刀劈不开这无形的病魔。
就在此时,角落里一个一直低着头的贴身侍女,突然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悄无声息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香囊,走到一个不起眼的铜炉边,将里面的粉末点燃。
一股奇异而清冽的草木香气,瞬间在帐内弥漫开来。
这是朵兰小姐偷偷留下的“清醒熏香”,据说能安抚狂躁的心神。
紧接着,她又从床铺的夹层里,颤抖着摸出一本用羊皮包裹的小册子——正是被拓跋烈严令焚毁的《草药图谱》!
她豁出去了!
侍女借着微弱的火光,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炭笔画着一株植物,旁边标注着歪歪扭扭的汉字。
她不识字,但她记得朵兰小姐指着这株草药说过的话:“高热不退,抽搐不止,用此物熬汤,可救命!”
她疯了一般冲出王帐,在存放杂物的偏帐里翻找,竟真的从一堆被缴获的“南人货物”中,找到了一个印着同样图案的药包!
那是库伦送来的那批“医者良心”!
三日后。
“咳……咳咳……”一声轻微的咳嗽,让守在床边、形容枯槁的拓跋烈猛地惊醒。
他看到,自己的妻子,那个已经三天水米未进、只靠侍女偷偷灌服汤药续命的女人,此刻额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高热……退了!
她缓缓睁开眼,迷茫地看着帐顶的狼头,许久,用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我……我梦见……一群孩子在念……通风、分食、焚秽……”
拓跋烈脑中如遭雷击!
通风!
分食!
焚秽!
这不正是那些被他斥为“南人邪术”的《防疫三令》里的内容吗!
他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那个面无人色的侍女:“是你!是你用了南人的邪术!”
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权威被最亲近的人以最羞辱的方式挑战,这种感觉比战败还难受!
他一把揪住侍女的衣领,厉声喝道:“说!你从哪得来的这些东西!是谁指使你的!”
侍女吓得浑身发抖,但当她看到床上夫人虚弱却安稳的睡颜时,一股莫名的勇气涌上心头。
她抬起头,竟敢直视拓跋烈噬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大汗,您若不信这是救命的良方,尽可再请大巫来跳十日大神——”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决绝的凄厉:“但若您夫人再像前几日那般烧上一夜,坏掉的,就是脑髓了!到那时,就算长生天显灵,也救不回一个痴傻的王妃!”
拓跋烈高高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脑髓坏了……痴傻……这几个字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他看着侍女眼中不屈的光,又看看床上妻子恢复血色的脸,胸中那股暴虐的怒火,竟被一股更深沉的恐惧与茫然所取代。
恰在此时,王庭外围的集市角落,一个用桑布面纱遮住口鼻的“游方医客”正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摊位。
他正是奉了刘甸密令,潜入此地的赵云。
他今天一整天没看一个病人,没开一服药,只是在每个前来问询的人手中,塞上一张写着字的炭笔小条。
“咳者勿近炊,痰须深埋土。”
一个满脸横肉的鲜卑武士拿到纸条,看了一眼便不屑地扔在地上,啐了一口:“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我们草原汉子,病了喝马奶酒,哪来这许多穷讲究!”
赵云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离去。
然而,仅仅数日之后,那武士家中幼子突然高烧咳嗽。
绝望之际,他的妻子猛然忆起那张纸条上的“妇人规矩”,死马当活马医,将孩子单独安置在一个帐篷,不许任何人靠近。
没想到,这一个无心之举,竟让全家上下十余口人,无一再生病。
消息如同长了脚,悄悄在帐篷间流传。
十余户人家,开始偷偷仿效这种“妇人的规矩”。
知识的种子,一旦证明了它的价值,便会拥有最顽强的生命力。
圣山脚下,朵兰的行动更加大胆。
她召集起所有心向南境的年轻巫女,正式提出“双疗之说”。
“祖灵的启示有内外两层,”她站在祭坛上,声音清越而神圣,“外施草药以安其身,是为‘体疗’;内启心智以坚其志,是为‘心疗’。二者合一,方为神迹!”
于是,少女们白日里按照《草药图谱》采药制药,夜晚则围坐在篝火旁,一遍遍复述《稚言集》里那些关于希望与求生的诗句。
她们甚至将“我想活着回家”这句最朴素的话,用最隐秘的针法,绣进了献给祖灵的祭袍内衬。
改变,在最神圣的地方发生了。
一夜,主持祭祀的大巫在睡梦中猛地坐起,浑身冷汗,嘴里喃喃自语:“祖灵……祖灵今夜说的是汉语……他说……救人者,不问来路……”
周围侍奉的巫女们面面相觑,第一次,没有人敢斥责他的“渎神妄语”。
半月后,正在边境巡视防线的拓跋烈,接到内帐急报。
他策马狂奔回营,冲入王帐时,看到的景象让他永生难忘。
他的妻子,在侍女的搀扶下,已经能下床行走。
她手中拿着一页抄写工整的羊皮纸,上面正是那三条他曾嗤之以鼻的《防疫三令》。
“烈……”妻子看着他,眼中没有怨恨,只有劫后余生的澄澈,“你派人烧了所有南人的书,可我就是靠这上面的‘邪术’活下来的。”
她将羊皮纸递到他面前,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你告诉我,如果这些真是邪术,为什么……它能救我的命?”
这一问,如同一柄重锤,彻底击碎了拓跋烈心中那座用偏见和傲慢筑起的高墙。
当夜,他遣散了所有侍卫,独自一人坐在灯下。
他面前,摊开着所有从部落里缴获来的、被他视为“精神毒药”的残册。
《救命话》、《薪火集》、《契约入门》……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本《明眼书·初级识字》上。
他拿起炭笔,翻到扉页,一笔一划,开始临摹上面那个被无数孩童抄写过的句子。
“我想活着回家。”
第一遍,歪歪扭扭。
第二遍,依然生涩。
当他写下第七遍时,笔锋已然沉稳有力,那五个字仿佛不再是字,而是一道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灵魂。
几乎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洛阳,紫宸殿。
刘甸接过赵云派人送来的加急密报,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地图前,目光精准地投向北方草原深处,王庭所在的方向。
就在那里,一缕极细、却在夜色下格外清晰的青烟,正按照约定的信号,缓缓升起。
内部,已经松动。
刘甸嘴角勾起一抹运筹帷幄的微笑,他没有看向身边的武将,而是转身对掌管礼仪的鸿胪寺卿,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语气说道:
“去,准备鸿胪礼器——”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殿宇,仿佛看到了那个在王帐中彻夜挣扎的灵魂。
“这一次,他们自己会开门。”
夜风卷起,吹动着雁门关外的野草,也吹拂着黑帐王庭那顶孤零零的帐篷。
那一夜,王帐中的灯火,直到天际泛白,也未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