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看着重臣们,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心中却是对这些大臣的配合较为满意。他缓缓靠回榻上的软垫上,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御案的一角。那里,一份来自浙江的奏疏被压在其他卷宗之下,只露出一角朱红的题签。上书:“提督浙江市舶提举司太监赖恩,为感沐天恩、勤谨王事,伏乞圣慈俯察下情,准照先年成例,换给敕谕,兼提督浙直沿海兵备道事务,遇有海寇警急,得以便宜调遣所在卫所官军剿捕事。”
于是便抽出来,对着毛纪道:“毛先生,尔辈且看看这份奏本。”
待内阁众人一一看完后,朱厚照方问道:“赖恩言道,近年来倭寇、海贼侵扰浙海,渐成疥癣之疾。市舶司职在抽分征税,通商裕国,然其衙署、仓储、货栈皆处海口要冲,常受贼人觊觎。其所辖之护舶兵丁、巡船,遇着小股贼匪尚可周旋,若遇着大股海寇,则力有未逮,每每需急报地方有司,待其调派官军,往往迁延时日,致有损失。”
朱厚照说到这里,略略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意味:“赖恩因此上比例前朝旧事,特请朕恩准,换发敕谕,使其于提督市舶之外,兼提督海道。并乞求特旨:凡遇警急,得以便宜行事,调动附近沿海卫所官军,相机剿捕,以保商路畅通、税课无虞。”
“兼提督海道”!“遇警得调官军”!
这十二个字,如同两块千斤巨石,猛地砸进了平静的水面!暖阁内刚刚有所缓和的空气瞬间再次冻结,赖恩身为提督市舶司太监还想兼提督海道兵备?遇警调官军?内宦染指兵权?开什么玩笑,若叫满朝文武晓得内阁拟票允了这等事,还不被唾沫星子淹死?这年还想过安生了?
毛纪只觉得一股子邪气从脚底板直冲顶门心!他虽料到皇帝或有此意,但亲耳听着“调官军”三字从皇帝口中清清楚楚吐出来,还是震得他心胆俱颤。成化年间太监林槐那昙花一现、旋即便废了的旧例,竟被赖恩这阉竖翻腾出来,还敢堂而皇之地乞求“比例”?他几乎能想见赖恩在那奏疏里巧舌如簧、包藏祸心的嘴脸!此例一开,内宦掌兵,权柄外移,便是祸乱的根苗!祖宗法度何在?朝廷威柄何存?
乔宇更是脸色瞬间铁青,此刻只觉得一股无名业火直冲天灵盖!一个市舶太监,不过是皇家使唤的奴才,竟敢觊觎提督海防、调遣官军的大权?这简直是岂有此理!赖恩想作甚?不过是借着“御寇保商”的名头,行那“招权纳贿、擅作威福”的勾当!沿海卫所的将领,岂能听一个阉人辖制?东南半壁的兵权若落在此辈手里,国将不国!他猛地抬头看向皇帝,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怒与不认同,若非多年养气的功夫和君臣大礼拘着,几乎就要立刻跳将出来驳斥。
王琼眉头紧锁,心里头飞快地掂量着轻重。赖恩这厮,胃口忒大!兼提督海道已是越权,调兵之权更是国之命脉,岂能轻易授予内臣?这歪风邪气绝不可长!但皇帝的态度……他偷眼觑了一下御座上的天子,那沉静的面容下似乎藏着股子决心。王琼心下盘算:此事断不可行,但如何驳回,却需讲究个方略,不能硬顶。
秦金、王宪亦是面面相觑,脸上俱是震惊忧虑。英国公张仑,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调动官军?这赖恩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武人最忌讳的就是权阉掣肘,此举若成,不仅坏了规矩,更寒了边关将士的心。他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地看向御案,预备着随时开口。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炭火依旧燃着,却仿佛没了热气。
朱厚照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毛纪和乔宇的激烈抵触,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放下题本,身体微微前倾,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探究和引导:“赖恩所请,虽涉兵权,然其所虑亦非全无道理。市舶之利,岁入巨万,乃国用所系。若因海寇滋扰,致税课短少,商路不通,亦是朝廷损失。其言‘比例’成化年间太监林槐旧事,朕也查阅了档册,确有其事。尔辈如何计较?”
说完目光落在了首辅毛纪身上。
毛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气血。他晓得,此刻必须据理力争!他再次离座,跪伏于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似斧,砸在砖地上铮铮作响:“陛下!恕老臣斗胆直言,赖恩所请,断乎不可!”
这一声“断乎不可”,如同定音之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其一,”毛纪抬起头,目光直视皇帝,眼神锐利而恳切,“祖宗法度森严,职掌分明!市舶司太监之设,本意只在抽分税课,管理番货,通商裕国。其衙门,不过一榷税之关耳!‘提督海道’、‘防倭靖海’之重责,自有都司、卫所、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专司其事,此乃朝廷百年定制!市舶太监,原无一丝一毫提督沿海、统辖兵戎之职分!名器之别,关乎国体,万万不可混淆!若使税关阉宦提督海防,岂非以犬彘司晨、牝鸡司旦?成何体统!”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痛激切:“其二,赖恩妄引成化年间林槐旧事,以为‘比林槐例’,实乃牵强附会,遗祸无穷!林槐当年,不过因缘际会,在东南偶有倭警、地方督抚一时缺位之际,朝廷为权宜之计,暂委其兼理海防,此乃一时权宜之策,迫不得已而为之!且其行事多有掣肘,弊端丛生,故旋即改政,其兼领之权迅即收回,其敕谕亦行追缴!此例早已废弃百年,形同虚设!岂能以此等早已废止、且本属权宜错谬之举,作为今日依循之‘例’?若此等权宜之错亦可为‘例’,则后世效尤,祖宗法度尽毁,国将不国矣!陛下明鉴万里,岂能许此悖谬之比附?”
“其三!”毛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然不可犯的威严,“动调官军,乃朝廷威柄所系,社稷根本!此乃天子之剑,非奉明旨,非经兵部勘合,便是督抚重臣,亦不可擅专!赖恩何人?” 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不过一内府供事之小人,貂珰贱类,皇家之奴仆耳!竟敢觊觎此等专阃之重柄?陛下!此非僭越,实乃悖逆!此风一开,则内宦典兵,权移下贱,祸乱之阶,即在眼前!臣恐大明二百年基业,将毁于阉竖之手!臣宁碎首玉阶,亦不敢奉此乱命!”
他用力将“小人”、“奴仆”、“悖逆”几个词咬得极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锤得朱厚照心中极度烦躁。
锤得皇帝心烦,锤的陈敬心惊肉跳,心中暗道:“这老先生骂的真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