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高的黑色轿车碾过看守所外结冰的路面时,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车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铅云低垂得仿佛能压到监区高耸的围墙上。
他推开车门时,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潮湿泥土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紧了紧中山装的领口。
“周书记, 都已经按您的要求带到会见室了。”看守所所长搓着手跟在身后,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周志高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走廊尽头那扇包着铁皮的大门上。门上的油漆剥落得不成样子,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板,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会见室里光线昏暗,长方形的铁桌两侧焊着固定的铁椅。六个穿着蓝色囚服的人低着头坐在对面,后背佝偻得像被霜打过的禾苗。
最左边那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手指不停地抠着桌角的铁锈,发出滋滋的声响。周志高在他们对面坐下时,听见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是周志高。”他开口时,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沉闷。没人抬头,角落里传来轻微的啜泣声。“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沧桑的脸,“潘思聪的事,你们应该听说了。”
“听说?”突然有人猛地抬起头,是坐在中间的那个年轻人,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囚服袖子下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柴火棍。“周书记您是高高在上的领导,哪里知道我们这些草芥的日子!”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股压抑许久的狠劲,“五年!我儿子出生时我在这儿,现在他该上幼儿园了,我还在这儿!”
旁边的老汉突然捶着桌子哭出声:“我那三亩菜地……潘家的推土机直接碾过去,我去理论就被按了个‘妨碍公务’!我老婆子到现在都以为我在外面打工……”泪水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来,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在囚服前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周志高放在桌下的手慢慢攥紧了。他看见年轻人袖口露出的旧伤疤,像蜈蚣似的爬在苍白的皮肤上。“我今天来,不是听你们骂街的。”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潘思聪已经被带走调查,纪委调查组的印章就盖在拘留决定书上。你们觉得我跟他是一伙的,没关系,”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儿是不是红的,你们可以慢慢看。”
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老汉压抑的哭声还在断断续续。周志高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每份文件首页都印着鲜红的“翻案决定书”。
“这是给你们准备的。”他把文件推到桌子中间,“不仅要平反,国家还要补偿。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一分都不会少。”
“补偿?”年轻人的声音里带着嘲讽,“能换回我五年的日子吗?能让我儿子叫我一声爸吗?”但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那叠文件,指尖触到纸张时微微颤抖。
“不能。”周志高直视着他的眼睛,“所以我才要把潘思聪送进去。不是为了让你们原谅谁,是为了让龙国的天,还是蓝的。”他站起身,走到年轻人面前,“你们出去后,愿意指证潘思聪吗?”
“指证?”老汉突然停止了哭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只要能让那畜生遭报应,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愿意!”
旁边的中年人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怎么让人往我饭里下泻药,逼我承认‘贪污工程款’的!”
周志高看着他们眼里重新燃起的光,像看到寒夜里即将熄灭的火堆又迸出了火星。“好。”他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向你们保证,最多三个月,一定让你们走出这个地方。补偿款要是敢有人卡脖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我就把他跟潘思聪关一个号子,让他们好好作伴!”
离开看守所时,天空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周志高站在大门外,看着高墙电网在风雪中若隐若现。那个坐了五年牢的年轻人最后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周书记,其实……我们不是恨您,是怕了……怕官官相护啊。”
轿车缓缓驶离时,他回头望去,看见会见室的窗户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那光像一粒火种,在漫天风雪里显得格外渺小,却又仿佛能照亮整个寒冬。
回到东南市纪委大楼时,楼道里静悄悄的。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已经晚上七点,大部分办公室都熄了灯。周志高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烟雾缭绕,纪委的几个老同志正围着长桌低声讨论着什么。看见他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都坐吧。”周志高把公文包放在桌上,拿出那叠平反决定书,“这是今天在看守所的记录。”他把文件递给旁边的老王,“你们看看,潘思聪手上沾了多少冤屈。”
老王翻看着文件,眉头越皱越紧:“周书记,这个李建国,就是当年举报城建局副局长的那个吧?结果被反咬一口送进了监狱……”他的声音里带着愤怒,“还有这个张老汉,他家的菜地……”
“够了!”周志高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我今天去看守所,听见的不是一个两个的冤屈!是六个!六个家庭被潘思聪这样的败类毁了!”
他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你们说,要是我们纪委的人早一点查,早一点管,会有这些事吗?”
没人说话,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周志高停在窗前,看着楼下昏黄的路灯:“我今天把话放这儿,从现在开始,东南市纪委要重新立规矩。”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第一,所有举报件,必须在三个工作日内回复;第二,涉及基层百姓的案件,必须亲自下乡核查;第三,”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谁敢跟腐败分子勾肩搭背,谁敢在案子上和稀泥,我周志高第一个送他去看守所养老!”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周志高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扑簌簌地落在玻璃上,又迅速融化成水痕。
老王突然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周书记,我老王干了三十年纪委,今天……今天跟您表个态,要是再出现这种冤案,您直接撤我的职!”
“对!我们都跟您干!”其他几个人也纷纷站起来,眼神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周志高看着他们,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走到长桌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不是跟我干,是跟党干,跟老百姓干。”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潘思聪的案子只是个开始。东南市的天,该透亮透亮了。”
散会后,周志高独自留在会议室。他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在上面写下“潘思聪案涉案人员名单”。
第一个名字刚写完,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脸上严肃的神情。雷声滚滚而来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战鼓一样在胸腔里擂动。
桌上的平反决定书在灯光下泛着白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铁窗后的冤屈与期盼。周志高拿起其中一份,上面“李建国”三个字被红笔圈了起来。他想起那个年轻人最后说的话:“周书记,等我出去了,想回家看看儿子……不知道他还认不认识我。”
窗外的雪还在下,却似乎小了一些。周志高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灌了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远处的天际线隐隐透出一点微光,像黎明前的第一缕晨曦,正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他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但只要这粒火种还在,就一定能等到冰雪消融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