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的视线在空中“啪”地碰了一下,火花都没溅出来,就默契地各自弹开。他继续欣赏他那宋代破碗,仿佛那碗底藏着宇宙真理。我端起茶杯,猛灌一口,烫得龇牙咧嘴,心里默念:幻觉,都是加班太多产生的幻觉,想这些晦气玩意儿干啥!
转眼间,年关就到了。空气里都飘着一股油炸丸子和硫磺混合的味儿,喜庆又呛人。我们这群“无家可归”的“神仙”加“前皇帝”,理所当然把这破小店当成了根据地,准备在这儿过大年。
采购年货这事儿,简直是一场灾难性喜剧。
刘邦负责“气氛组”,目标是用最少的钱制造最浮夸的喜庆。
不知从哪个批发市场淘回来一卡车东西:印着巨大“福”字的涤纶红地毯(铺满了整个咨询室地板,滑得能溜冰);一捆捆金光闪闪的塑料拉花(挂得满天花板都是,人一走动就糊一脸);还有十几个会唱歌会扭屁股的电动财神爷,一按开关就齐声高唱“恭喜你发财”,魔音穿脑,动作整齐划一得像广场舞国家队。
项羽第一次看到这阵仗,脸都绿了:“刘季!此等…此等俗物,岂能迎神纳福?” 刘邦大手一挥:“你懂啥!这叫接地气!热闹!懂不懂?大过年的,要的就是这个味儿!”
项羽则坚定地走“科技(伪)祈福”路线。背着他那电工包,一头扎进电子市场,买回来一堆二极管、电阻、电路板,还有几块巨大的LEd灯板。宣称要自主研发“量子能量共振新春吉祥灯阵”,能根据环境磁场自动调节光波频率,“驱邪避凶,招财纳福,兼有促进植物生长及改善邻里关系之功效”。
他把自己关在维修间焊了三天,出来时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手里捧着一个…插满花花绿绿电线、绑着红绸带、像个变异八爪鱼似的金属框架。通上电,整个框架开始发出五颜六色、毫无规律的疯狂闪烁,同时伴随着尖锐的电流啸叫,活脱脱一个克苏鲁风格的赛博灯笼。刘邦看了一眼就捂住了心脏:“大个儿…你这玩意儿…确定是招福不是招雷吗?” 项羽信心满满:“能量尚不稳定,待孤…我再调试一番!”
许仙的采购方式就…很许仙。他既没去批发市场,也没去电子城。人家直接一个电话,让助理送来了一个清单。清单内容包括:法国空运的生蚝、顶级和牛、松露酱;一箱82年的拉菲(真假存疑,但瓶子够唬人);一套纯金镶钻的火锅(对,纯金的锅,镶钻的把手!);以及…给每人定制了一套极其合身、但风格极其诡异的唐装。
刘邦那套是明黄配大绿,活像只成了精的鹦鹉。项羽那套是玄黑镶金边,配上他那体格,活脱脱黑帮大佬出街。我的是靛蓝配银线,穿上像个说书先生。许仙自己则是一身月白,配金丝眼镜,倒是挺有范儿,就是手里盘着他那个宋代破碗,画风清奇。他看着我们穿上唐装,推了推眼镜,评价:“尚可。比邦哥批发来的塑料财神有格调。”
孙二娘是唯一靠谱的,带着刘邦(主要当苦力)扫荡了菜市场,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堆满了厨房,还搬回来两坛子号称祖传秘方泡的“十全大补药酒”,颜色深得像酱油,闻一下都上头。
苏雅年三十要回老家陪父母,但提前一天来了店里,抱着一大堆她自己剪的窗花。那窗花剪得…抽象派大师见了都得叫声老师。有胖得像个球的兔子(说是过年吉祥),有线条扭曲得认不出是啥的“福”字,还有几个据说是“项大哥舞戟”的剪影,看起来更像“不明外星生物入侵”。
她红着脸让我们贴上,大家昧着良心一顿猛夸,项羽还试图用他的“吉祥灯阵”给窗花打光,差点把纸烤糊了。
年三十终于到了。
店里被刘邦的塑料财神和拉花彻底占领,项羽那个“八爪鱼吉祥灯阵”在角落疯狂闪烁尖叫,被许仙强行断了电,只留下几根彩色LEd灯带勉强营造点氛围。巨大的火锅摆在屋子中央,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旁边堆满了许仙弄来的顶级食材和孙二娘准备的硬菜。我们一群穿着奇葩唐装的“妖魔鬼怪”围坐一圈。
电视里放着春晚,背景音是永恒的喜庆调调。刘邦已经灌下去两杯“十全大补酒”,脸红得像关公,举着酒杯开始指点江山,从国际形势扯到小区门口煎饼摊的经营策略,舌头都大了。孙二娘一边往火锅里下和牛,一边嫌弃地把他按回座位。
项羽显得有点沉默,拿着手机,屏幕上是虞小曼几个小时前群发的拜年短信。他笨拙地打了几个字“新年好,虞姑娘”,删了又打,打了又删。最后还是许仙看不下去,拿起自己的手机,对着项羽拍了张他穿着玄黑唐装、一脸忧郁(在项羽看来是深沉)的照片,发了过去,附带一句:“项兄祝虞小姐新年新戏,演技精进。” 项羽:“……” 我默默给许仙点了个赞,这僚机,高端。
我给苏雅打了个视频电话。电话一接通,那边也是热闹非凡,背景音是七大姑八大姨的喧哗。苏雅穿着件红毛衣,小脸红扑扑的,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李安如!新年快乐!”她声音带着笑意,眼睛亮亮的。
“苏雅同志!新年快乐!吃饺子了吗?”我举着手机,把镜头扫过我们这桌“群魔乱舞”,“看!我们的年夜饭!许老板的镶钻火锅!邦哥的塑料财神!还有羽哥的…呃…吉祥灯阵(虽然没开)!”
镜头扫到项羽,他立刻挺直腰板,对着镜头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效果堪比黑社会大哥恐吓小朋友。扫到刘邦,他正举着酒杯对着电视里的小品演员喊:“兄弟!你这包袱没响!得跟我学!邦哥教你!” 扫到许仙,他淡定地夹起一片松露放进嘴里,对着镜头微微颔首,顺带展示了一下他手边的宋代破碗。
苏雅在那边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你们太逗了!项大哥好严肃!邦哥又喝高了吧?许老板…碗挺别致啊!替我给大家拜年啊!祝你们…呃…新的一年,维修生意兴隆,成功学发扬光大,古董碗再添新藏!还有你,李医生,”她顿了顿,声音轻快,“新的一年,少加点班,多…嗯…多顺路来研究所吃三明治!” 最后那句,她声音小了点,带着点促狭。
“一定!一定!”我笑着应下,感觉心里暖烘烘的。
挂了电话,发现项羽正眼巴巴看着我。我秒懂,把手机递给他:“羽哥,给家里…呃,给小曼也拜个年?”
项羽接过手机,如临大敌,酝酿了半天,拨通了视频。响了好久才接通,画面有点晃,背景像是在剧组休息室,挺嘈杂。虞小曼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带着妆,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笑容很甜。
“项老师?新年快乐呀!”她先开了口。
“新…新年好!虞姑娘!”项羽一紧张,声音洪亮得像在喊口号,把旁边打盹的刘邦都惊醒了。
“项老师您这是…在哪儿?穿得好正式啊!”虞小曼看着项羽身上的玄黑唐装,有点惊讶。
“在…在安如店里,过年。”项羽努力组织语言,镜头笨拙地扫了一圈我们,“看,火锅…刘季…许仙…孙二娘…还有…孤…我的吉祥灯阵!”他特意把镜头对准了角落里那个断电的“八爪鱼”。
虞小曼在那边笑得不行:“项老师您太有才了!这灯阵…嗯…很有创意!祝您新的一年,维修技术更上一层楼!多发明点…呃…实用的!”
项羽被夸得有点飘,黑脸泛红:“一定!虞姑娘在外拍戏,注意身体!莫要太过劳累!若有…若有电器损坏,随时告知孤…我!免费维修,上门服务!” 这拜年词儿,也就项羽能想得出来。
挂了电话,项羽握着手机,嘴角咧着,半天没收回去。许仙淡定地给他夹了片和牛:“羽哥,牛肉快煮老了。”
零点的钟声敲响。窗外,城市的夜空被此起彼伏的烟花照亮,绚烂夺目。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电视里的欢呼声混在一起。
“新年快乐!!!”我们几个举着杯(刘邦举着酒瓶),乱七八糟地喊着。
孙二娘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饺子。刘邦非要玩个“硬币饺子”,说谁吃到谁来年发大财。结果他自己第一个就咬到了,乐得见牙不见眼,结果乐极生悲,硬币卡嗓子眼了,咳得惊天动地,被孙二娘一巴掌拍在背上才吐出来。许仙嫌弃地看着那枚沾着口水的硬币,默默把自己的饺子拨开检查。
项羽小心翼翼地咬开一个饺子,没硬币,有点小失望,但还是吃得很香。
我咬了一口,鲜香多汁。看着身边这群穿着滑稽唐装、吵吵闹闹的“家人”:醉醺醺的邦哥,被孙二娘揪着耳朵;一脸满足啃着饺子的项羽;优雅吃着松露、手边放着破碗的许仙;角落里,刘邦弄来的塑料财神还在不知疲倦地扭着屁股唱着歌…
窗外的烟花映在玻璃上,明明灭灭。屋里暖气开得很足,火锅的热气蒸腾,食物的香气混杂着刘邦身上浓烈的酒气、孙二娘带来的烟火气,还有许仙那若有若无的松露味儿。闹腾,混乱,甚至有点荒诞。
但真他妈的…暖和啊!
这就是家吧?管他什么天庭,这一刻,有酒,有肉,有朋友(虽然没几个正常人),就够了!
“新年快乐!”我再次举起杯,这次是对着所有人,笑容发自内心。
“快乐快乐!”刘邦大着舌头喊。
“嗯。”项羽用力点头。
许仙端起他那杯82年的拉菲(疑似),对着我,也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轻轻晃了晃,金丝眼镜下的唇角,似乎也勾起了一个极淡、极真实的弧度:“新年快乐,老板。愿这人间烟火…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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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过完了,塑料财神爷们被刘邦依依不舍地塞进了床底,项羽那个赛博“八爪鱼吉祥灯阵”也被许仙以“影响市容及邻里电路安全”为由,强行拆解回收,零件散落在维修台上,像一堆失去梦想的废铁。
金镶钻火锅被许仙的助理小心翼翼地收走了,留下那口朴实无华的大铁锅重新上岗。店里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火锅底料和“十全大补酒”混合的奇特年味。
回到了熟悉的轨道:刘邦继续在孙二娘的店里玩老树开花,偶尔被揪着耳朵拎回去修热水器;项羽埋头在他的维修台,把过年的热情全倾注在给街坊邻居修那些年久失修的老家电上,修好一个就一脸严肃地跟人科普他的“宇宙能量和谐共振保养法”,把大爷大妈唬得一愣一愣;许仙则重新沉浸在他的宋代破碗、高科技垃圾和财务报表里,只是偶尔会不动声色地让项羽“出差”去南方某个靠近影视城的小城“考察市场”(虽然项羽每次回来都蔫头耷脑,显然没“偶遇”到某人);苏雅恢复了研究所和咨询室两点一线的生活,带三明治、整理我灾难现场的办公桌、跟我斗嘴,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甚至…更好了一点。
那点若有似无的暧昧,在年节的热闹退去后,反而像埋在灰烬下的火星,暖融融地持续着。
直到那个下午。
苏雅像往常一样推门进来,手里没拿三明治,也没背她那个装考古记录本的大包径直走到许仙的办公桌前,把一张照片“啪”地拍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动作带着点罕见的焦躁。
“许老板!您快看看这个!”她的声音有点紧。
照片拍得有点模糊,像是什么粗糙石壁或者陶片的表面。上面刻着几个极其扭曲、古朴的符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不是甲骨文,也不是金文,更像某种…更原始、更混乱的涂鸦,但偏偏能看出是刻意为之的文字。
我们都围了过去。刘邦叼着根牙签凑热闹:“哟,小苏,这又是哪挖出来的天书啊?看着跟鬼画符似的。”
项羽也放下手里的电烙铁,皱着眉凑近看,眼神里带着本能的警惕。
许仙推了推金丝眼镜,拿起照片,对着光仔细审视。他看得极慢,指尖无意识地在照片边缘摩挲,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
“哪儿来的?”许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所里刚清理一批早年地方征集来的杂项。”苏雅语速很快,“一堆破陶片、碎骨头,没什么价值,本来准备归档封存了。我…我整理的时候,这块陶片掉出来,背面朝上,我没在意,差点当垃圾扫了。鬼使神差地翻过来一看…就看到了这个!”她指着照片,“我当时就觉得…这符号的‘味道’…跟之前接触过的、带‘司命’气息的剑和那些甲骨文碎片很像!但又不一样!更…更原始,更…凶!”
许仙没说话,继续盯着照片。咨询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刘邦嚼牙签的细微声响。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弥漫。
“能…能看出写的啥吗?”我忍不住问,心里那根被年节暖意暂时麻痹的弦,又绷紧了。
许仙沉默了几秒,终于放下照片,抬起头。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苏雅脸上,声音平静得可怕:
“翻译出来了。三个字。”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
“还活着。”
“哐当!” 项羽手里的一个扳手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神里翻涌着暴怒和一种被愚弄的耻辱。
刘邦嘴里的牙签掉了,张着嘴,半天没合拢,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我站在那儿,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还活着!
这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每个人刚刚愈合(或者说假装愈合)的伤疤上!
瞎眼老道!
那个被我们合力阴死、身体诡异化成砂砾消散的瞎眼老道!
他没死!或者说,他代表的那个东西…没死!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我安慰,所有的“可能是巧合”,在这一刻被这三个血淋淋的字砸得粉碎!
项羽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铁皮文件柜上,发出“咚”一声巨响,柜门肉眼可见地凹进去一大块!“混账!!”他低吼着,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住的暴怒雄狮,“阴魂不散!欺人太甚!”
刘邦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操…操…老子就知道…就知道没这么便宜的事…沙子…化成沙子就没事了?那是天庭!神仙啊!哪那么容易死透…”他抱着头,声音带着哭腔,“完了完了…安生日子到头了…”
苏雅脸色苍白,求助般地看向我:“李医生…这…这到底…”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解释?怎么解释?告诉她我们这群人里有个重生霸王,有个转世高祖,还有个千年修士,正被一个代表无情天道的天庭组织玩弄,而那个被我们以为干掉的老怪物,现在又跳出来说“还活着”?
许仙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们。他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阳光洒在他月白色的唐装(年过完了,他居然还穿着这件)上,却驱不散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他那块宋代瓷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不是巧合。”许仙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朵,彻底粉碎了最后一丝幻想。“邪剑的符号,噩梦的暗示,照片的涂鸦,哼出的楚歌…还有这个。”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桌上那张诡异的照片。“频率太高了。目标太明确了。”
他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项羽、刘邦,最后落在我身上。
“他们在提醒我们。”
“提醒我们,游戏还没结束。”
“提醒我们,所谓的‘舒适日子’,只是他们暂时施舍的假象。”
“或者说,”许仙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是在提醒我们,下一轮‘磨砺’…即将开始。”
店里死一般的寂静。刚才还残存的年节余温,此刻被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彻底取代。刘邦瘫在沙发里,眼神空洞。项羽像座沉默的火山,压抑着随时可能喷发的怒火。苏雅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手指冰凉。
我看着桌上那张刻着“还活着”的邪门照片,再看看身边这群表情各异的“家人”,心里最后那点暖意也凉透了。
是啊,再也不能骗自己了。
天庭的阴影,从未离开。瞎眼老道的“死”,只是一个开始。
这好不容易得来的、鸡飞狗跳却又暖烘烘的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