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在馆驿的客房内。
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从一阵宿醉的头疼中挣扎着醒来。
昨日的华盖殿赐宴,金碧辉煌的宫殿、琳琅满目的珍馐、醇厚却后劲十足的御酒,还有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帝国威仪……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记得自己似乎喝了不少那琥珀色的液体,至于后来是如何回到驿站的,记忆如同被浓雾笼罩,一片模糊。
“上帝啊……” 他呻吟一声,感觉胃里还在翻江倒海。
好在驿站的值班老汉似乎深谙此道,很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颜色深褐、散发着奇异草药气息的汤水。
“爵士,这是本地治疗……过度放纵的良方。” 随行的荷兰翻译解释道。
爵士皱着眉头,本着对东方神秘事物的信任,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一股辛辣、酸涩、又带着一丝回甘的复杂味道直冲脑门,但神奇的是,那剧烈的头痛和恶心感竟真的缓解了不少。
“东方魔法……” 他嘟囔了一句,感觉精神恢复了些,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币,起身递给了老汉。
那老汉赶忙笑着接下,这大早上的没有白忙活。
这里是大明朝的官方驿站,可不是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的家,他在这里一直都很是客气。
自从入住之后,都已经出了上百个金币了。
当然,这是自发行为,工作人员不会主动去要。
也是因为金币开道,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也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多谢老汉,这是什么汤?”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开口询问道。
而一旁的翻译也赶忙翻译。
老汉笑着说道:“洋公使,这可是好东西,在我们嘉靖年间,这可是天子才能喝的御药,之前叫御汤,现在我们老百姓叫他胡辣汤。”
这老汉可不是咧着嘴胡吹呢。
嘉靖年间,世宗皇帝沉迷道教,追求长生不老之术。
权臣阁老严嵩为讨皇帝欢心,从一个道士手里得到一副可以延年益寿的调味药献给明世宗。
以此药方烧制成的汤美味无比,皇帝喝后非常高兴,将其命名为“御汤”。
天子都喝了,“御汤”药方也慢慢的火了。
在河南逍遥镇,当地胡氏进行了一番改良,开始售卖,因汤香辣味美,且为胡氏所经营,后慢慢被当地老百姓传称为“胡辣汤”……
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听着自己喝的药汤的来历,不住的点头。
等到舒服了些后,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便带着使命感,换上了正装,叫上翻译和两名随从:“走,去礼部衙门。我们需要尽快确定再次觐见皇帝陛下的时间,推进邦交事宜。”
他心中盘算着女王的任务和那诱人的贸易前景,有些迫不及待。
驿站的马车早已备好。
爵士登上车,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穿着厚实的棉袄,见客人坐稳,便熟练地一扬鞭子,马车驶出了会同馆驿的大门。
马车刚驶上大街,托马斯爵士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异样。
太安静了!
与昨日震耳欲聋、响彻云霄的鞭炮声和鼎沸人声相比,此刻的北京城仿佛被施了静音魔法。
宽阔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行人。
只有零星的几个穿着崭新棉袄、脸蛋红扑扑的小孩,手里攥着没放完的小鞭炮或新得的玩具,在空旷的街角追逐嬉笑,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和遥远……
他出来的太晚了,要是提前出来两个时辰,在凌晨的时候,便能见到成群结队拜年的民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独特的味道——那是硫磺燃烧后留下的、深入每一寸砖缝和瓦砾的火药气息,浓得几乎化不开,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全民狂欢的余韵。
马车轮子碾过铺着薄薄一层红色碎屑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咯噔”声,更衬得四周一片沉寂。
越靠近皇城根,这种空旷感就越发强烈。
那些昨日还张灯结彩、人流如织的商铺,此刻全都大门紧闭,贴着崭新的红纸春联和“福”字,仿佛仍在沉睡。
高大的衙署围墙连绵不绝,朱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门前冷落车马稀。
“这……这是怎么回事?” 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忍不住掀开车帘,问旁边的翻译。
“难道昨晚的庆典耗尽了所有人的精力?还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翻译也一脸茫然,询问车夫。
车夫头也不回,只瓮声瓮气地甩过来几个字:“过年呢!都歇着!”
“过年?歇着?” 爵士更困惑了。
在欧洲,圣诞节固然是重要的节日,人们会去教堂、与家人聚餐,但城市绝不会陷入如此彻底的“停摆”状态。
商贩歇业可以理解,但连官府衙门都关门大吉?
带着满腹疑窦,马车终于抵达了礼部衙门前。
眼前的景象让托马斯爵士彻底傻眼。
昨日还庄严肃穆、门庭若市的礼部衙门,此刻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一对石狮子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冷清。
只有旁边一扇不起眼的小侧门虚掩着,一个裹着厚厚棉袄、缩着脖子的门房正揣着手,靠着门框打盹。
爵士示意翻译上前询问。
翻译上前,小心翼翼地叫醒门房:“这位大哥,我们是英格兰使团的,想请问何时能拜会礼部的大人们?商议觐见之事……”
门房被吵醒,睡眼惺忪,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打着哈欠摆摆手:“拜会?拜会啥啊!放假了放假了!没看见都关着门呢?大过年的,天大的事也得等初七过了再说!走走走,回家过年去!”
说完,又缩回棉袄里,闭上眼睛继续养神。
“放假?初七?!” 翻译惊呆了,连忙把这个消息转述给爵士。
托马斯爵士如遭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堂堂主管帝国邦交的核心衙门,竟然因为“过年”而整整关门七天……
这在他奉行效率至上的英格兰宫廷思维里,简直是天方夜谭!他连忙让马车沿着皇城附近的官署区转了一圈……
户部?大门紧闭。
吏部?大门紧闭。
工部?大门紧闭。
刑部?大门紧闭。
好家伙,整个都停摆了。
……
只有兵部,五军都督府衙门前,能看到几名披甲执锐、神情严肃的士兵在站岗巡逻,显示着即使在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帝国的武装力量也未曾松懈。
看着眼前这一片寂静、空旷、弥漫着节日余烬气息的“官署区”,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坐在马车里,彻底懵了。
他想起那日皇帝轻描淡写的“年后谈”……
“my God……” 他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
“‘年后谈’……原来‘年’在这里……是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的假期?”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皇帝不急,为什么礼部侍郎不急,因为他们都沉浸在一个名为“春节”的、长达七天的巨大休止符中……
他靠在马车柔软的靠垫上,望着车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和紧闭的衙门,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硝烟味和那份深入骨髓的慵懒与满足。
一种巨大的文化冲击感席卷而来……
让他这位习惯了伦敦快节奏和宫廷繁文缛节的爵士,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东方帝国那独特的、根植于农耕文明深处的、对“年”的敬畏与享受……
“好吧,看来……我们也要入乡随俗了。回驿站,享受这难得的……东方长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