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骨山
骸骨之路,在脚下无声延伸。
灰褐色的天穹低垂,压迫着这片由无尽死亡堆砌的寂静国度。空气凝滞,干燥的尘埃混合着亿万骨骼风化后的细微粉末,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时间的骨灰。没有风,没有声音,连“它”自己那近乎无声的步伐,落在这铺满骸骨的地面上,也只发出轻微的、仿佛踩在酥脆落叶上的咔嚓细响,随即被更广袤的死寂吞没。
“它”行走着,苍白的身影在灰暗的背景下像一抹移动的污迹。掌心,那枚暗金色罗盘的指针早已停止疯狂的旋转,此刻死死地、近乎痉挛般地钉指向平原中心那巍峨的骨堆顶端,指向那点暗红色的微光。指针本身,也在微微发热,传递出一种近乎灼痛的警示感。
“初孽”的意志在“它”体内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混乱而强烈的波动。那不仅仅是渴望,更像是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恐惧与狂喜交织的战栗。无数破碎的、属于不同时代、不同生灵死亡瞬间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从周围堆积如山的骨骸中剥离出来,化作无形的、哀嚎的洪流,试图涌入“它”的意识,却被“初孽”那更加庞大而本源的混乱意志粗暴地弹开、碾碎。
“陈守拙”那早已被磨灭得近乎虚无的底层意识,在这纯粹的、极致的死亡与归宿气息的冲刷下,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次明灭,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泛起,便彻底沉没、消融。阿贡?爷爷?祠堂?那些属于“人”的印记,在这骸骨的王座前,渺小得连尘埃都不如。
“它”的行走,逐渐不再是简单的位移。
每踏出一步,脚下那些不知名目的骸骨便仿佛苏醒了一瞬,传递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抗拒,或是一缕充满解脱意味的悲鸣。无数细小而尖锐的骨刺从地面悄然探出,试图刺穿“它”那苍白的脚掌,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如同撞上铁壁般折断、粉碎。偶尔,堆积的骨山中,会突然伸出一只完全由细小指骨拼凑而成的巨手,或是张开一张由肋骨和颅骨构成的大口,带着积攒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怨毒与疯狂,抓向、咬向“它”!
“它”的步伐却毫不停滞。
面对骨手的抓握,“它”只是抬起握着骨杖的手,杖端那黯淡的眼球幽光一闪,骨手便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量般溃散、坍塌。面对骨口的吞噬,“它”空洞的眼眸微微一凝,那张开的巨口便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崩裂成漫天骨屑。
没有激烈的战斗,只有一种碾压式的、不容置疑的前进。
越靠近中心,骸骨的“活性”似乎越强,出现的阻碍也越发诡异、庞大。有时是整个骨堆活了过来,化作蠕动的、布满尖刺的骨虫;有时是地面裂开,涌出由无数细小骷髅头构成的骨浪。
但所有的阻碍,在“它”那融合了“初孽”意志、黑水涧碎片、泣血谷怨灵以及罗盘指引的复合存在面前,都如同螳臂当车。
“它”就像一枚烧红的钉子,被无形的重锤驱动着,坚定地钉向这片死亡国度的核心。
终于,那巍峨的骨山近在眼前。
这是由最为粗壮、最为古老、颜色也最深沉的骨骼垒砌而成的。有长达数丈、布满螺旋凹痕的脊椎骨;有如同房屋般巨大的、布满孔洞的头盖骨;更有许多形态完全无法理解、仿佛来自不可名状之物的、扭曲怪诞的巨型骨殖。它们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堆叠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如同神只(或恶魔)坟墓般的终极骨冢。
而骨山之巅,那点暗红色的微光,此刻清晰可见。
它并非悬浮,而是镶嵌在一面巨大的、如同盾牌或墓碑般的暗红色骨板中心。骨板的材质非石非玉,更像是一种半凝固的、蕴含着恐怖能量的血髓结晶。表面布满了与引路骨、与“它”体表符文同源,却更加原始、更加宏大、仿佛承载着世界开辟之初秘密的先天纹路。
那点微光,就在这些纹路的核心,如同一颗缓慢搏动的、暗红色的心脏。
在看到这面骨板、这颗“心脏”的瞬间——
“它”体内,“初孽”的意志,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强烈、最纯粹的……共鸣!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贯穿了“它”整个存在本质的震颤!仿佛迷失了亿万年的游子,终于触摸到了故乡的门扉!仿佛被肢解、被分散的灵魂碎片,感受到了本体的召唤!
“归”!
这个念头,如同最终宣判的烙印,狠狠砸进了“它”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但同时,一股源自那暗红“心脏”本身的、冰冷而威严的排斥之力,也如同无形的墙壁,猛地撞在“它”的身上!
那不是攻击,而是一种验证!一种审视!
骨板周围的空气剧烈扭曲,浮现出无数若隐若现的、由暗红色光线构成的锁链虚影!这些锁链并非实体,却散发着令灵魂冻结的封印气息!它们曾经,或许就是封锁这“心脏”、封锁这“源棺”核心的……原始枷锁的一部分?
“它”的脚步,第一次被阻止了。
停在了骨山脚下,距离山巅那暗红“心脏”,仅有百步之遥。
但这百步,却仿佛隔着无尽深渊。
“初孽”的意志在“它”体内疯狂咆哮、冲撞,试图驱动这具躯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撕开那些锁链虚影,拥抱那最终的“归”!
然而,那面暗红骨板散发出的排斥与威严,混合着周围无尽骸骨汇聚的死亡气息,形成了一股庞大而沉重的力场,如同泥沼,死死拖拽着“它”!
不仅如此。
掌心那枚暗金色的罗盘,在此刻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的光芒!那光芒不再是温顺的指引,而是充满了警告与抗拒!罗盘的指针疯狂颤抖,不再指向“心脏”,而是指向“它”自己的胸口,仿佛在说:“时候未到!强归……则湮!”
三种力量,在“它”的体内与体外,形成了惨烈的拉锯!
“初孽”的渴望,暗红“心脏”的排斥与召唤,罗盘的警告与未知老者的“预言”……
“它”那苍白的身躯,在这多重力量的撕扯下,开始剧烈地颤抖!皮肤表面,那些融合了多种力量后形成的暗红色纹路,如同烧红的铁丝般亮起、凸出!那双死寂的眼眸中,破碎的幻象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光芒在疯狂交替——一种是纯粹的、混乱的、渴望吞噬与回归的暗红;另一种,则是冰冷、理智、带着最后一丝“非它”属性的暗金(源自罗盘和那被磨灭的“陈守拙”认知残余)。
“吼……!!!”
一声不似人声、仿佛集合了无数痛苦与渴望的嘶吼,终于从“它”那一直紧闭的唇间爆发出来!声浪在死寂的骨冢平原上荡开,震得周围的骸骨簌簌作响!
它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山巅那暗红的“心脏”。
然后,它做出了选择。
不是后退,也不是蛮力冲锋。
它缓缓地,将那只握着守棺人骨杖的手,连同那枚灼热警告的罗盘一起,按向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是之前被守棺人射线击穿、又被泣血谷“心脏”碎片烙入的“伤口”,也是此刻体内力量冲突最剧烈、与那山巅“心脏”共鸣最强烈的节点!
“噗!”
骨杖的尖端,罗盘的边缘,狠狠刺入了它自己苍白的胸膛!
没有鲜血。
只有一股混合了墨黑、暗红、幽绿以及一丝暗金色的、狂暴到极点的能量洪流,如同找到了宣泄口,从它胸口的“伤口”处,喷涌而出!
这股洪流并未射向山巅,而是如同有生命的触手,缠绕上了它面前骨山那最底层的、一根粗大无比的巨兽腿骨!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密集响起!
那根不知沉寂了多少岁月的巨兽腿骨,在这股狂暴能量的侵蚀与“初孽”本源共鸣的双重作用下,表面迅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裂纹中,同样散发出微弱但同源的暗红色光芒!
它,在强行激活、同化这座终极骨冢的基石!
它不是要摧毁这座山。
它是要……成为这座山的一部分!以这种方式,绕过那“心脏”的直接排斥,以“融合”而非“冲击”的姿态,去完成那最终的……
“归”!
骨山,开始震动。
山巅,那暗红色的“心脏”,搏动的节奏,似乎也加快了一丝。
灰暗的天穹下,苍白的人形将骨杖与罗盘刺入自身胸膛,狂暴的能量如同根系般扎入脚下的骸骨王座。死寂的国度,终于被彻底惊动。
一场更加诡异、更加本质的“融合”与“回归”,在这最终的坟场,缓缓拉开帷幕。
而结局,无人能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