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因果红尘渺渺，烟消（下）
暮色四合，天衡山废弃村庄的轮廓在残阳余晖中渐次模糊，如同一幅被岁月浸染的水墨旧稿。断壁残垣间蔓生的野草在晚风中低伏，唯有一缕渐逝的花香，与那位名为明俊的老者蹒跚远去的背影，还在低语着一段刚刚了却的尘世纠葛。
派蒙与荧的身影已没入湖畔渐起的薄雾，去追寻秘华石的缥缈踪迹。
云堇却兀自驻足。她凝望着申鹤的背影，那双惯于捕捉舞台上最细微情感流转的凤眸，此刻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惊澜过后的肃穆，洞悉真相的怜惜，以及一种艺术家面对赤裸悲剧时特有的、近乎虔敬的悸动。她手中那卷泛黄的笔记，仿佛重逾千钧。
“申鹤小姐。”云堇的声音较平日更柔，似恐惊扰山间游魂，“我们……寻得了令尊的手札。关于《神女劈观》的本来面目……”她略微停顿，悉心斟酌着词句，“与家父戏文中所着……颇有殊异。我想……或当为你另谱新词，以正视听。”
申鹤缓缓回身，素白的脸容在暮色中宛若冷玉雕成，那双淡紫色的眼眸静邃如古井，不见悲喜，唯余洞彻。“殊异？”她轻声复述，目光掠过那卷笔记，并无意外，亦无波澜。“不必更易。”
“为何？”云堇讶然，“戏文中赞你主动请缨、舍身除魔，可真相分明是……”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不忍再道出那剜心二字。
“因我认为…你所传唱的那一折，已是极好的故事。”申鹤的回答简素得出乎意料，她微微扬睫，望向远山吞噬的最后一缕金晖，“师父曾说，待我懂得为旁人动用这份力量，方算真正踏入人间。那戏文里的神女……便是我愿效仿的模样。”她的声调依旧平缓，却在尾音处泄露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向往与迷惘。
这番言语，比任何恸哭更令云堇心弦揪紧。她骤然明了，申鹤非是无觉，而是将那道深可见骨的创痕缄封于红绳之下，转而为自己择定了一个更煊赫、更温煦的“幻影”去趋近与摹仿。
恰在此时，一直静伏于申鹤肩头的昔知猝然动了。
那团原本仿佛与她素白衣衫融为一体的银灰色暖云，毫无征兆地炸开蓬松的绒毛，尾尖掠过她冰凉的颈侧。它未发出半分预警的呼噜，身姿如一道压缩至极致后骤然迸发的流光，自申鹤肩头疾跃而下，精准地、甚至带了些许沉甸甸的分量，径直撞入申鹤微凉的怀抱！
“咪呜——！呜……！”
那不再是平日慵懒惬意的哼鸣，叫声里裹着被强抑后的、焦灼的颤音，恍若一连串细碎而滚烫的哽咽。它甚至无暇调整姿态，便迫不及待地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奋力磨蹭申鹤的下颌、腕间，一切它所能触及的冰凉肌肤。带着细小软刺的粉舌飞快地舔舐过她的指节，一遍又一遍，仿佛欲以自身的体温与生气，蛮横地驱散那些自陈旧纸页漫溢出的、彻骨寒寂。
那条蓬松如云絮的长尾紧紧缠绕住申鹤的小臂，绒尾的末梢甚至因用力而微微战栗，传递来一种近乎笨拙的、却不容置疑的守护之力。
它显然将一切皆听入了心中——关于那被至亲推拒出去的冰冷真相，关于那被修改的、孤独的英雄史诗，关于申鹤那句平静之下潜藏着无尽惘然的“愿效仿”。
申鹤被这肩头蓦然消失的重量与怀中紧接着的、热情到近乎鲁莽的“侵袭”弄得一怔。她下意识地抬手，稳稳托住这团不由分说撞入怀中的毛茸茸的温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那小身躯里传来的、因情绪激荡而难以抑制的轻颤。
她垂首，恰对上那双仰起来的、盛满了未加掩饰的忧惧与……清晰痛楚的碧蓝眼眸。
刹那间，那层被红绳禁锢的、冰封的情感甲胄，仿佛被这记直白而炽烈的“毛茸茸冲击”撞出了一丝细微的、却无可忽视的裂隙。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线里染上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依赖的柔软：
“小师叔……我无碍的。”
话音落定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定格。
“都已过去了。”申鹤又低声补了一句，似在慰藉猫儿，又似在告慰自身。她微微屈起手指，用指节生疏却轻柔地挠了挠小猫的下颌。昔知喉间那焦切的呜咽声渐次平息，转化为一种异常响亮、近乎轰鸣的呼噜声，它甚至将整个身体都舒展摊开，紧紧贴合着申鹤，恨不能用每一根绒毛将她包裹。
而一旁，云堇如遭雷殛，骤然僵立原地。
小……师叔？
她的目光难以置信地在申鹤与那猫儿之间往复流转。
申鹤小姐，这位气质寒冽、身手超凡、疑似仙门真传的女子，称一只猫为……“小师叔”？
云堇的认知于此刻受到了轻微的颠覆。然下一刻，无数曾被忽略的细节恍若珠串般在她脑海中迸射出璀璨辉光！
思及往生堂那位客卿钟离先生对“昔知”超乎常理的溺爱纵容；思及这猫儿通晓人性至不可思议的地步；思及它偶尔流泻的、与可爱形貌迥异的沉静眼神以及申鹤对其全然的信赖与亲昵；还有此刻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小师叔”……
一个无比合理却又荒诞绝伦的推论，如同月华破开浓雾，清亮地照彻云堇的心扉。
能得申鹤尊称一声“师叔”，且本体极可能乃仙兽（或可化猫形显现）的……其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而那位“小师叔”所亲密依循、甚至可能因其而驻足璃月的……那位博闻广识、气度恢弘、能使仙人俯首、自身便宛若规则化身的往生堂客卿……他的真身，难道竟是……？！
云堇蓦地轻吸一口气，下意识以指尖掩唇，遏住几欲脱口的惊吁。她再度看向那只仍在申鹤怀中竭力散发光热的猫儿，眼神已彻底不同。
那不再仅是一只玲珑可爱的宠物。
那是……一位仙人的化身。 是接连着一段她偶然窥见的、幽邃如海的仙缘与历史的、活生生的纽带。 而这条纽带的彼端，或许便牵系着那位传说之中的——岩王帝君。
暮风徐来，挟着远山湖水的潮湿气息。昔知在申鹤的抚慰下渐复平静，只是依旧不肯离怀，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瞳警醒地瞥了云堇一瞬，复又溢满忧虑地望定申鹤。
云堇迅疾收敛了所有外显的惊澜，唯有那双慧黠眸底蕴蓄了洞悉一切的、明亮而敬畏的辉光。她嫣然一笑，那笑靥中平添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与了然，轻声道：“看来……申鹤小姐并非踽踽独行。得有如此长辈牵念护佑，实为幸事。”
她的话语一语双关，既指申鹤有师门眷顾，亦暗喻那猫儿所象征的磅礴渊源与力量。
申鹤并未全然参透云堇言外之深意，只是循其目光，垂首看了看怀中温暖的一团，极轻地“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梳理着昔知后背如丝的毛发。
而昔知，则如圆满完成某项重大使命般，发出一声悠长满足的呼噜，将头颅安放在申鹤的臂弯间，碧蓝眼眸微眯，望向云堇的目光中，褪去了些许警备，多了一痕难以察辨的、属于长者的疲惫与宽宥。
最后一抹夕辉掠过残垣，为相拥的少女与猫儿，以及一旁若有所悟的云翰社之星，镀上了一层静谧而圣洁的光晕。一段尘封的悲辛刚刚得以抚慰，而一则更为浩瀚穹远的史诗，其冰山一角，已悄然向有心人展露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