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庭内部的光线忽然微妙地改变了。
一种信息层面的扰动出现在哈尼雅面前,在贴近祂面容的地方,空气泛起涟漪,几小片不规则的光屏凭空浮现。
黑塔发来的消息,带着她特有的那种漫不经心又精准无比的语调,一条接一条蹦了出来。
第一张是自拍,背景是琥珀色与紫色交织的丝网洞穴,黑塔站在中央,肩上披着那件刚刚完成的深紫色披肩。
她比了个“V”字手势,身后是正在化为灰烬的来古士残骸,以及安静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懵懂又好奇神情的毕亚斯。
【任务完成,吕枯尔戈斯状态:已净化。附:你家蜘蛛小弟的灵魂状态扫描报告——完整度78.3%,核心灵魂模块保存完好,污染残留低于0.01%。虽然傻了点,但养养应该能恢复。】
第二张还是自拍,这次黑塔凑近了镜头,背景虚化,能看见螺丝咕姆正在远处用某种仪器扫描环境。
她的表情带着科研人员发现稀有标本时的兴奋:【顺便问一句,你们家的人都自带生化武器吗?
我们到的时候,那个来古士有一半都已经被毒得像个变异虫族了,腐蚀性分泌物,神经毒素,还有至少三种未知蛋白质分解酶。
啧啧啧,简直是个移动的毒理学教科书。】
哈尼雅的指尖在光屏上轻轻一点,回复瞬间弹出:【那应该是辛格给的,毕亚斯没有毒腺。】
几乎是秒回,黑塔的消息又跳了出来:【毒腺在谁那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开个价,你这个弟弟卖给我怎么样?
我可以提供最顶尖的实验室环境,保证祂的安全和研究价值。】
哈尼雅的瞳孔骤然缩紧,回复斩钉截铁:【不行。】
【哼,真小气,】黑塔的消息后面跟了个撇嘴的表情包,【那算了,不过说真的,你们繁育一脉的产品质量确实不错。
样本和数据我留了一份,就当劳务费,不用谢。】
光屏闪烁两下,熄灭了,哈尼雅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祂其实能隐约感觉到,胸口的琥珀吊坠正发出温暖的脉动,与远在权杖深处的某个存在遥相呼应。
毕亚斯还活着,或者说,在献祭了所有记忆后,祂的灵魂还存在着,至于精神域的断联,大概是因为毕亚斯完全忘记怎么使用这份能力了。
这消息让祂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丝,但也仅仅是一丝,因为更大的浪潮,已经涌到面前了。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决定。”昔涟的声音从树庭另一端传来,清晰而坚定。
哈尼雅转头看去,昔涟和白厄并肩站在那里,两人的手紧紧的交握在一起。
他们之间的气氛变了,不再是争吵时的剑拔弩张,而是一种,沉静的决心,像是两条终于汇入同一河道的溪流。
昔涟的另一只手抱着那本深蓝色的童话书,书页摊开,金粉色的字迹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发亮。
白厄的肩膀上趴着比格耶,那只巨大的银白与熔金交织的奇美拉,正用温暖的鼻尖轻轻蹭着他的脸颊,金色的眼睛眨巴着,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活力。
“我们会立即启动升格仪式,”白厄接话道,他的声音沉稳,带着太阳应有的重量,“但在那之前,昔涟会召回所有迷迷身上的力量,月亮的权柄需要完整,才能锚定新世界的夜晚。”
哈尼雅点了点头,蝶翼在身后轻微展开,祂的目光扫过白厄,扫过他肩甲上那些战斗留下的痕迹,扫过他眼中那种近乎悲壮的觉悟。
“很好,”哈尼雅说,声音平静如水,“但记住,白厄,升格不是终点,而是开始。
当翁法罗斯撕开旧有的规则,将自己提升到新的维度时,那耀眼的光辉会吸引来所有觊觎者。”
祂顿了顿,向前走了一步,树庭的烛火在祂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那双金色的竖瞳显得更加深邃:“而在所有可能到来的威胁中,毁灭命途……是最迫近,最危险的一个。
纳努克和祂的绝灭大君们,不会放过一个正在蜕变的世界。”
白厄的背脊挺直了,他能听出哈尼雅话语中的警告,那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基于命途法则的冰冷预言。
“我会守护这个世界,就像是最初我决定踏上一次又一次的回归之路一样,”他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深处凿出来的,“无论来的是什么。”
哈尼雅凝视着他,良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太轻了,轻到几乎融入了树庭里永不止息的,微弱的能量流动声。
“我相信你会的,”哈尼雅说,“太阳应如是。”
但祂没有说出口的是,在那些必然到来的绝灭大君中,有一位,流淌着与祂相同的血脉。
艾维利塔,那个总是用绷带缠满全身,说话磕磕绊绊,却比任何人都渴望被爱的弟弟。
那个被毁灭与繁育两条命途撕裂,注定在爱意萌生时便滋生杀意的孩子。
哈尼雅知道,如果告诉白厄这件事,这位年轻的烈阳一定会犹豫。
他会生出恻隐之心,会在战斗中迟疑,会试图寻找不伤害那个可怜孩子的办法。
但已经陷入疯狂的艾维利塔不会,被毁灭的金血侵蚀,被失去兄长的痛苦吞噬的艾维利塔,只会将眼前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包括白厄,包括翁法罗斯,包括祂自己。
哈尼雅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祂不能让艾维利塔思绪中不断滋生的毁灭,因为白厄的心软而找到可乘之机,将翁法罗斯拖入毁灭的深渊。
祂也不能让毕亚斯用生命铺就的道路,让父亲赌上一切的计划,因为一个不必要的仁慈而付之东流。
这是两难的折磨,一边是祂承诺弟弟要守护的世界和它年轻的太阳,一边是同祂血脉相连,同样需要被拯救的另一个弟弟。
所以,哈尼雅选择了沉默,祂将信任全数交付给白厄,信任这个年轻人的力量,勇气和决心。
而将选择的重量,将这份“不告知”所带来的可能后果,全部压在了自己心底。
太阳应如是,祂想,带着满身的光辉,灿烂地升起,然后背负着所有未说出口的秘密,所有必须做出的牺牲,将整个世界,带去明天。
赛飞儿凑到万敌身边,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这位沉默许久的同伴。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某种戏谑,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关怀:“小王子,你沉默很久啦。”
万敌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某个方向,树庭中央,白厄正缓缓走向那个由古老炼金矩阵和日月权柄共同构筑的仪式核心。
“不去跟救世主告,”赛飞儿顿了顿,换了个词,“嗯,告别吗?”
万敌依旧沉默,但他放在铠甲上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他的目光灼灼的追随着白厄的背影,看着那个年轻的身影一步步走入光芒最盛之处。
昔涟已经开始吟唱,古老的月语如流水般从她唇间淌出。
翁法罗斯现存的所有迷迷,甚至是每一条不同时间线上的迷迷们,都抬头仰望着月亮,雾蒙蒙的光芒从它们身体里析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融入昔涟的身体。
比格耶跟在白厄身边,银白的毛发在能量流中飞扬,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万敌的视线。
那双金色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它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近乎淘气的,充满鼓励的笑容。
万敌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仪式启动了。
光从白厄脚下炸开,那不是普通的光,是概念层面的存在在自我升华时迸发的辉耀。
树庭的穹顶在光芒中变得透明,显露正在扭曲重组的星空,那是翁法罗斯的法则正在被撕裂又重构。
白厄的身影在强光中渐渐模糊,他的轮廓开始与光芒融为一体,肩甲,披风,银白的发丝,所有的一切都在化作纯粹的光质。
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看向昔涟,看向那刻夏,看向哈尼雅,看向树庭里每一个注视着这一幕的人。
最后,他的目光在万敌身上停留,带着不舍,但也只是一瞬。
然后,他便彻底化作了光本身,不再是拥有形体的人,而是概念,是源头,是即将升起的太阳。
万敌终于动了,他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直到站在了光芒的边缘,那光滚烫,灼人,刺痛了他的眼睛,但他没有眨眼。
他只是看着,看着那个人,那个太阳,在自己眼前完成最后的蜕变。
赛飞儿在他身后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却没再说什么。
万敌将手按在胸口,隔着衣料和甲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重复那个名字:
白厄。
白厄。
白厄。
那滚烫又灼人的温度,那灿烂到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辉,就这样,深深地烙印在他心上。
像太阳烙印天空,像命运烙印生命,永不可磨灭。
而在遥远的,被毁灭力量充斥的星域中,纳努克忽然抬起了头。
毁灭星神金色的瞳孔望向虚空深处,那里,一点新的光芒正在诞生,微弱,却带着某种令命途本身都感到不安的潜力。
那是新生。
在祂怀中,艾维利塔停止了哭泣,这个已经半身长出虫类骨刺,白发焦黑了大半的孩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祂的左眼是纯粹的金,右眼是破碎的粉,两种颜色在眼眶中旋转,厮杀。
祂也感觉到了,那股光,还有那个正在升起的新世界,也是那个,杀死了祂哥哥的地方。
“啊……”艾维利塔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冰冷的确认。
祂从纳努克怀中缓缓站起,身上的绷带早已散尽,赤裸的身体上,毁灭的金血与繁育的荧蓝在皮肤下如毒蛇般纠缠游走。
新生的骨刺刺破肩胛和脊背,在虚空中舒展成狰狞的翼状结构。
“时间到了,纳努克,”艾维利塔说,祂的声音充斥着可怖又平静的毁灭欲,“该去……杀死那新生的太阳了。”
纳努克沉默地看着祂,金色的眼中无悲无喜,然后,毁灭星神缓缓点了点头:“如你所愿。”
在祂身后,绝灭大君们同时抬起头,眼中燃起毁灭的火焰,他们看着艾维利塔迈步向前,期待着祂为这个世界的新生带来的毁灭。
新的狩猎,开始了,而太阳,正从翁法罗斯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此刻,即为太阳升起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