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重新挨着坐好，凯文抽着烟，撞撞她的肩，“诶？如果我告诉你四年前那天夜里，我是故意往你脑袋上扣嫌贫爱富的帽子，就为让你下决心甩了我去过好日子，你信吗？”
露露哼了一声：“怎么？你以为我懒得理你，是因为没过去这个坎儿？一直在顶着你诬陷我的罪名内耗？”
凯文摇头，“我没以为。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当初总觉得就算你不嫌我穷，你不想结婚的根儿也在我这儿，在于我没本事。
可是后来，我经常梦见你那晚说过的话。
很神奇，梦里字字清晰，醒来却记不真切，特后悔当时没拿手机录下来。”
他啜了口烟，烟圈在暮色里散得很慢，缠着他语速也在变慢：
“不过经过反复梦反复琢磨，前年在婚礼上见过你后的有一天早上醒了，我突然就、就真的醒了。
咱不提永远，就说一直。
就像你说的，两个人想一直在一起，为什么非要结婚呢？
为什么结婚一定要生孩子呢？
难道有了孩子就能一直不分开？”
露露听他突然一本正经说这些，其实有些惶然。
二十几岁的她，的确能坚定地拒绝结婚生子，可随着年龄增长，加上这些年受一些已婚人士影响，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直独守的这片沙滩有些单薄，越来越闹不准自己不婚不育的理念是否合理。
对，她不想纠结是否正确，只想权衡是否合理。
当下，她想先听凯文说完，再就此跟他展开讨论，也就没言声，只搓了搓手臂示意他继续。
凯文瞥见，叼着烟边脱夹克边转了话锋，带着点务实的痞气：
“我跟你说，咱俩分手后的第二年春节，我爸妈又催我带你回家，不然就要奔津海上你家提亲。
我那会儿才说我俩黄了。
他俩问是不是我出轨、把你给气跑了。
我说不是。
他俩又猜好几条，我都说不是。
我妈就非逼着我说出个一二三来。
我就说我不是出轨，是出柜了。
我妈问我啥意思，我说就是突然喜欢男的了，废了，生不出孩子了，让他俩要是还行，就抓紧练个小号，别再逼我了。”
“嗤~哈哈~~然后呢？”露露拢了拢他的夹克，笑问。
“然后我就挨了顿女子单打呗，我妈让我有多远死多远，比你还狠。”
“哈哈！阿姨吾辈楷模！哈哈呵……”
凯文的妈妈性格泼辣爽直，从小到大，对凯文是能动手就不动口。
露露之前跟阿姨视频通过话，俩人一直很合得来。
但她清楚，两人关系不赖是基于有可能成为婆媳的前提，她亲妈都对她都那么回事儿，从未幻想过婆婆会拿自己当亲闺女。
可这会儿听凯文提起他妈，还怪想那位前婆婆的。
“那你没找个男的试着谈谈？”喘匀了气，露露乐呵调侃。
凯文趁她乐的工夫，将一根烟抽完，捻灭烟头后朝她要了张纸，包起来揣进屁兜。
旋即摇了摇头，说起别人的事来：
“我有个表姐也在燕城你还记得吧？咱还一起吃过饭。
我忽悠我妈说我出柜之后没多久，我表姐离婚了。
没什么家暴出轨，就是单纯感情不和。
俩人是自由恋爱，刚上班的年纪就在一块儿了，刚结婚的时候不能说幸福和谐吧，拿我姐的话来讲，起码那男的还算是个人。
可有了孩子以后，我那前姐夫在外头说话办事儿越来越成熟老练，一回家就跟挨门口吃了个人参果似的，一天比一天年轻，都特么快返老还童了。”
“噗嗤~”露露再次被他逗笑。
夜色渐凉，两人不知不觉挨得更近了些。
露露闻着他衣领上熟悉的烟草味，恍若回到两人从前窝在出租屋抱团取暖的日子。
那时候她总念叨，找个东北爷们儿真好，又暖又糙。
这会儿，凯文问她这次又是在笑啥。
她敞开心扉，“我笑我今天在沙滩上见到你第一眼，也觉得你越活越年轻来着。晚上看你换了休闲装更明显，感觉你们男的想永葆青春特简单，就……挺特么可笑的。”
“哼、”太久没碰她了，半天不见消停。
凯文又磕出一根烟点上，吐息像是在叹气，“你懂我什么意思，露露，你一向懂我什么意思。”
顿了顿，他继续续上表姐的话题，“听说，我姐离婚冷静期那会儿回老家冷静去了，有一天跟我舅妈吵翻了，就带着孩子来投奔我妈。
我妈劝她要不忍忍算了，说她们那一代当妈的都是那么忍过来的。
后来俩人彻夜畅聊，不道我姐说啥了，居然凭一己之力，让我妈对咱们这一代的婚姻形势有了巨大改观。
之后我妈给我来了个电话，说她知道你为什么把我甩了。
因为她了解自己儿子啥德行，说嫁个男人如果最后养成儿子，还真不如养条狗。
这是她原话。
当时我没听懂，只当她是气话。
后来的那个清晨我从梦中惊醒，突然想通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感情后，怕我妈骂我，我就给我姐打了个电话。
我跟她说我很想你，都过去那么久了，可一想起你还是抓心挠肝。
我对着我姐忏悔，说你不过就是想谈一场不分手的恋爱，我当初怎么就不懂、为什么现在才恍然大悟呢？我问她如果去找你、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我姐哈哈大笑，说一个男人的觉醒听起来就像一条狗的使命一样搞笑。
还说她根本不信我会真的觉醒，撑死了算暂时的假象，即便我是她弟……”
“我觉得我可以共情你姐。”露露突然插嘴，声音很轻，话却很准，“相比家暴出轨，她更接受不了一个她曾经妄想合格的伴侣，在她提供完生育价值后，竟会一天天变成儿子甚至孙子。”
她这话说得精准到仿佛跟表姐彻夜长谈的是她。
凯文听得头皮发麻，特别具象地理解了她恐婚的点。
他沉默地抽完烟，将烟蒂包进刚刚那个纸团里，方才点头应，“嗯，所以我说我终于懂你了，你信吗？”
天彻底黑透，露露借着月光打量他的脸，真心觉得越看越顺眼，此情此景，简直是男色可餐。
但她仍努力保持着冷静：“这会儿信不信不重要吧？人都是会变的。”
听她给了否定答案，凯文反而松了口气，为着自己押对了题——
“所以我十分确定我懂了，懂你当初是对我没信心，怕我会变。不结婚的话，我们是互相喜欢、互相取悦的伴侣。可以一直是。一旦结了婚，就会变成丈夫和妻子。婚姻会给我们的相处空间套上条条框框，我们会下意识按世俗眼光苛求对方。如果生了孩子，我就算是接私活儿修片，可只要人在家，但凡一而再再而三地听不见看不见你，我们之间的滤镜，早晚会碎一地。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相对充足的物质条件，能解决很多相关问题。”
海风相伴，一缕发丝被吹得沾在露露唇角伤口上。
凯文伸手替她拂开，指尖残留的烟草味混着海盐气息，明明虚无缥缈，却掷地有声：
“而你说的扛不起，不完全是车子房子银行卡余额。是能抵得住时间流逝的耐力。你要的不是承诺和保险，是一段不为传宗接代、不用靠婚姻证明、就算不能历久弥新、也能顺其自然的感情，对么？”
顺其自然。
露露好喜欢这四个字。
刚凯文向她实实在在交底时，她始终望着不远处游艇上的灯光。
这会儿被晃得忽然有点想哭。
她忍住哽咽，侧头看向他，笑开来：
“不完全对。
凯文，我刚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二十几岁的我，可能会怕你变，但三十岁的我已经不怕了。
因为你变，我也可以变。
我们都是独立的自我，只要不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就不必在乎这些变量。
所以……”
“所以我还有机会吗？”即便是彻底悟了她的恐婚情结，可听到她说会变，凯文还是会胸口发闷。
现在的他，实在急于想要一个答案。
“我们还有机会在一起吗？”他哑着嗓子追问。
呵，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这流氓搞得还挺正式。
有些女孩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变老，可露露早就过了期待誓言的年纪。
不过在这浪漫的海岸，这个两人初识的海滩，她倒也乐得陪着他谈情说爱。
眼眸流转间，她藏了点狡黠，“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拖着尾音，还有后招，“让你用一句话打动我，你想好了再说~”
身体已经诚实靠近。
刚她的前半句入耳，凯文已然倾身过去，听到后半句方又堪堪定住。
已经伸出的手没打算撤回。
他一手撑着沙滩，一手捧着她的脸，笑容玩味，眼神却笃定：“不用想，早就算计好了。于露露，和我在一起可能还是会委屈你，但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一场没有期限、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
海风助兴，凉风再次掀起她颊边发丝，他将她们别到她耳后，指腹顺势锁住她的耳垂，轻轻摩挲。
随后，整张脸越凑越近。
却在唇畔即将相撞时拐了弯，在她耳廓轻吐：
“只要你能给我长命百岁，我就敢给你天长地久，所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
说了不期待誓言，可这霸道又虔诚的许诺撞进耳朵，露露眼眶还是热了。
凯文自己大概都没察觉，当年他红着眼圈跟她商量结婚时，说的是‘我知道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而今求和，说的却是‘和’，不再是‘跟’。
即便是在她自己的人生剧本里，露露也从没想过要做什么追求男女平等、女权主义的大女主。
可这一字之差，却让她切实感受到了珍重。
面前的男人，生长在一个传统的独生子家庭。
他应该还是想按惯例结婚生子的吧，却甘愿无条件为她放弃按部就班的稳。
假如将来两人顺其自然走到那步，露露相信，凯文也绝不会像她爸当年从风月场娶回她妈那样，表面看是娶了个女人，实际上娶的是一具子宫。
“哈~”心口那汪空了四年的沙坑忽然被填满。
露露感觉自己身体里住着的少女好像又回来了，在她心田间跨越起舞，脚步由衷轻快。
轻快到，甩出一滴泪来。
“好是好，可我吃了四年外卖，不知吃了多少科技与狠活，想长命百岁有点难啊，要不还是顺其自然吧~”她就着那滴泪玩笑。
-
‘砰！嗙！’
她话音刚落，忽闻游艇那方开启新一轮520庆祝，他们也跟着沾光。
金黄的光瀑漫过海面，将他们顺其自然的共识照得透亮。
露露下意识仰起脖子望向夜空，太晃眼，唇角的泪越聚越多。
当第一簇烟花在夜空绽开，凯文唇峰轻轻擦过她受伤的嘴角，轻轻舔掉那丝混着清苦的咸涩。
第二簇烟花升起，炸出漫天并蒂葫芦，盛大的光，漫在他脸上。
回首相望，露露在他眼中看见三十岁的自己，面庞没怎么变，却未再挂着二十岁的不甘与倔强。
“于露露，七年了，我喜欢你七年了，两千五百……”
‘砰！’
恰在此时，第三簇更大的烟花轰然炸开，那相互依偎的四个葫芦震得空气都在颤。
露露没能听清他最后说的数字。
凯文长指撩开她鬓边碎发，蹭着她的脸颊含住她耳垂，声音微微发抖。
“露露，你是不是忘了？2557天前，是我捡了你的蝴蝶牌……”
唇峰刮过脸颊，终于落到实处。
这个吻，带着小心翼翼的疼惜，从试探到慢慢加深。
呼吸交缠间，他虎口的潮汐随着她的发丝起伏飘荡，映着明明灭灭的烟火。
远处越是吵闹，越是显得他们周遭静得恍如与世隔绝。
接连爆裂的绚烂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到仿佛能跨越这空白的四年，从初遇那天就没断过。
气息逐渐裹成一团，温度越攀越高。
他们舌尖像是含着两根被点燃的引线，熨着即将炸开的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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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吻定旧情，又一波金雨被夜空中的葫芦倾倒而下。
凯文稍稍退开，鼻尖抵着她的，为他们的感情祈福：“答应我，如果哪天你突然想要一场婚礼，不用多说，带我来这儿就行。”
“好。”
这个字脱口的刹那，如同婚礼上的‘我愿意’般郑重。
露露听见自己心底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漂泊多年的船，终于咬合命定的锚链。
仰头吻住他时，漫天星火正倒映在潮水里，仿佛整个宇宙都沉入这片海滩。
‘轰隆隆——噼里啪啦……’
又一串星芒炸响，震得回忆漫过堤岸。
极致的亲昵让她险些缺氧，恍惚间，露露忽然想起那位替她佛牌开光的大师曾说过，倘若佛牌遗失，捡牌之人不是债主，便是救星。
他们之间互不亏欠。
他不是债主，也不是拯救她的救世主。
他们不过是两艘在海上漂泊已久的船，终于顺着同一道潮汐，泊回最初的港湾。
是那三年的浪里浮沉，教会他们在互补时结绳为约，在暂别时不忘自渡。
是这四年潮起潮落，让他们的锚链在海底悄悄生长，终在这个特殊的纪念日，循着同一道月光收紧。
他们从短别重逢后天各一方的你我，选择再次成为我们，不是碎镜重圆，也不是破镜修补。
是潮信有期，卿卿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