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终还是去找了韩湘雪，请求和她一同前去。
她微微讶异，却没说什么，笑着应允了。
“那凌一可要保护好我。”她对他眨了眨眼睛，打趣道：“听说山里有野兽，比宫中危险许多。”
凌一郑重地点头：“是。”
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韩毓影应允了他陪她一同去修行。
随着浩荡的车马，他们一起到了碧华山。
……
凌一有时会想，世界上真的会有幸福的人吗？
那种无知无觉的、未曾有过裂痕的，幸福的人。
纵使有这样的人……
人有无尽的欲求，如果满足，就会有新的欲求。
平静的、无裂痕的幸福，似乎比绝世美玉还要难寻。
幼时他曾以为，只要不被旁人欺辱就是幸福，后来在狱中，觉得能吃饱就是幸福，后来……
他觉得，这样陪在她身边，就是他的幸福。
——可惜，好景不长。
……凌一其实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她身份尊贵，还要跟他一样辛苦练武。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再过人的天赋也躲不过流血流汗的苦痛。
直到他渐渐发觉一些事。
她越发密集的下山的行迹、房间一角堆着的染血的衣衫……
作为影子，他无法过问她的所做所为，只是在她再一次下山时拦住了她。
“凌……师兄？”
少年低声道：“我去。”
韩湘雪摇头：“师兄，我有些事……”
凌一只是重复道：“我去。”
僵持了一会儿，韩湘雪看着他，无奈地笑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好吧。”
“师兄，你是谁的人呢？”
她笑道：“是我的人，才能跟我走哦。”
凌一看着她的眼睛，并未犹豫，跪下：“我是殿下的人。”
韩湘雪眉眼微弯：“好。”
……之后发生的一切，渐渐开始超出他的想象。
他看见许多与他从前所待之处相似的地方，看见她穿梭在尸山血海之中。
……看见她遇见白槿，看见她明知可疑仍容许他留在身边……
看见她同楚君离纠缠。
……他不明白。
她原是那样聪明果决的人，为何看不清……他们不是良配？
韩湘雪沉默不语，只是按住肩头的伤口。
“……有的事情，我说不清。”
她看着他，淡淡一笑：“或许你以后就明白了。”
……以后？
他不明白。
再后来，他未曾想到，她竟孤身一人去了凤栖。
……再回来时，带着那个熟悉的、艳烈如火的身影。
凌一与凤绯璃不甚熟悉，虽做了几年名义上的师兄弟。记忆中他大多冷着一张脸，不会主动与人交往。
衣着像一团鲜艳的火。
……如今，却像融化的蜜糖般，时时黏腻在韩湘雪身边。
凌一不喜欢蜜糖。
况且，如今，她时时会支开自己，安排到手中的事务，也渐渐从刀剑厮杀变成了一本本文书。
他不明白这些变化后的用意，只一天天变得有些沉默。
一日，韩湘雪叫住了他。
“凌一。”
他转身，向她行礼。如今他在她身边处理文书，不用再行跪礼。
韩湘雪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轻轻笑了笑。
“近日过得如何？”
凌一有些不解，顿了一瞬，回道：“回殿下，一切都好。”
韩湘雪笑道：“那就好。”
两人一同走了几步，她停下脚步，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凌一跟着停下，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见自己整洁的蓝色袍服。
……文官的装束。这些日子，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宽松的袍袖。
他静静立在原地，等着她说什么，她却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去。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凌一有些茫然，略微犹豫了一下，道：“没有。”
韩湘雪转头看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要去云州了。”她走着走着，忽然道。
凌一愣住了，有些愕然地望向她。
韩湘雪：“我打算给你恢复身份。沈凌，你想留在朝中做官吗？”
沈凌？
凌一看着她，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他下意识地低头要跪下来，却被扶住了手臂。
“我说过，你已是官身，以后不必再跪我。”
他怔怔望着她，眼中除了茫然，还有一丝惶恐。
僵了片刻，他低声道：“……为什么？”
“是我没有护好殿下？我……”
韩湘雪望着他，缓缓摇头。
她道：“你一直以来，都将我保护得很好。”
正是因为他做得很好……
她抬头望着他：“这是我给你的赏赐。凌一，你不喜欢吗？”
“恢复身份，入朝为官。你可以以沈家养子的身份，重振沈家的门楣。”
在韩湘雪的注视之下，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想要这项赏赐。”
韩湘雪眸光微怔，继而望向他：“那你想要什么？”
凌一：“……我可以问殿下，为何要为我恢复身份吗？”
韩湘雪：“我要去云州，以后不需要那么多人保护。你从前没有身份，只能永远藏匿在黑暗之中，如今有了身份，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说到一半，看到他的神情，忽然停了下来。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高挑劲瘦的蓝衣男子低头看着她，沉默的眉眼间少见地带上了几分悲伤的神色。
韩湘雪沉默一瞬：“如果你不想做官，还有其他的方法……”
凌一：“如果这是殿下想要的，我没有异议。”
韩湘雪沉默了半晌。
“你不想恢复身份？”
凌一沉默不语。
“凌一。”她微微蹙眉，望向他，眼中神色复杂：“没有暗卫能在放下刀剑后平安度日的。”
凌一：“我知道。”
“……你之前受的伤，再出任务，太危险了。”
他静静点头：“所以，殿下是不需要我了吗？”
韩湘雪：“……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有了新身份，你便比从前安全许多。”
“凌一，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他看着她的脸，停留了一瞬，似乎要记住她此刻的神色。
“好。”
……
晨雪宫中，久违地热闹起来。
自韩湘雪和凤绯璃从凤栖成亲归来，韶月众人震惊之余，也不免有些声音议论。
除了觉得这件事突然之外，还有些声音，对这场亲事的正规性表达了质疑。
毕竟众人除了从未听说韩湘雪前往凤栖的消息，关于这场亲事的三茶六礼等也根本没听过。
为按下这些质疑的声音、防止有心之人借机从中挑拨离间，也为了满足倪月华未曾观礼的遗憾，韩毓影召集了几名近臣，商议决定为韩湘雪二人再在韶月补办一场成亲礼，也把祭拜祖先、入族谱等仪式补上。
因此，韩湘雪近日便住在晨雪宫中，既是为成亲做准备，也是陪伴倪月华、韩玉娆等人。
成亲前夜，她独自坐在镜前，梳理着长发。
一个脚步声轻轻从身后传来。
凝望着镜中倒影，她笑着轻叹：“头发竟又长长了。”
“多亏了你们的手艺。”
那人不语，从身后轻轻拢住她的发，接过梳子，轻轻梳理。
韩湘雪心中有些感慨，未听见回应也未疑问，任她替自己梳理长发。
梳理完毕，那人从怀中取出一支银簪，轻轻挽起她的长发。
“哎？”她终于有些诧异，回过头，却见熟悉的黑衣男子一脸平静，正站在她身后。
……凌一。
——或者说，沈凌。
她漆黑的长发还缠在他指间，回头时，如飞鸟惊飞，几缕乌墨滑落，从他指间溜走。
韩湘雪怔怔望着他，眉梢微蹙：“凌一，你怎么在这里？”
沈凌低下头。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发丝。
“听说殿下明天成亲，来送贺礼。”
“原来如此。”她转回头，在镜中看见他手中握着的耀眼银光，“这就是你的贺礼？”
他低下头：“嗯。”
轻轻地，他将她长发挽起，簪上银簪。
“还望殿下不弃。”
“不会。”韩湘雪侧头看了看，扬起一个笑，“谢谢。”
沈凌退后一步，看着她的身影，眸中有一瞬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