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春日的天色少见的苍白。韩湘雪坐在议事的殿中，丹枝将带来的披风给她披上。
屋中的气氛肃杀而凝重，“殿下。”殿中一名官员站出来，沉声道：“陛下长居行宫，由殿下统理政事，恐有所不妥……”
韩湘雪揉了揉眉心。
又来了。
“那依李大人之见，该当如何？”她问，眉宇间神色淡漠，“难不成，要妹妹带病到宫中理政？”
殿内的窃窃私语变成一片寂静。
“既无事，便继续商议青州春种之事。”韩湘雪道，“据青州牧禀报，因暴雨泄洪，去岁的粮种有所毁坏……”
另一人又出声道：“殿下，此事容后再议，还是辅政之事……”
“砰”地一声，韩湘雪不轻不重地将瓷盏盖盖回茶盏上。她扫了殿中众臣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笑：“本宫说青州粮种之事，各位大人可有良策？”
殿中又是一片寂静。许久，程岑远起身拱手：“臣有一计……”
议事结束，韩湘雪寒着脸，从殿中大步走出。
“殿下。”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她脚步一顿，转身，只见程岑远拱手：
“那些人许是担忧陛下和祈玉公主，还望殿下不要动怒。”
“但愿如此。”韩湘雪神色稍缓，但脸色依旧不好：“请丞相留步，本宫知道了。”
程岑远点头，她带着随从回府。
途中，韩湘雪想在路上走走、散散火，便没有上轿。走了几步，她却忍不住按住了心口，脸色有些苍白。
旧伤未愈，她现在的身体不宜动气……
“扶殿下上轿。”一旁的丹枝立刻扶住她，吩咐一旁的随从。
路上，丹枝看她皱眉不适，便命人将轿子抬到了就近的一处宫室。
“殿下近日事务繁忙，有些劳累，不许出去乱说。”丹枝叮嘱了几名随从，又对宛冬道：“叫刘医师来，不要声张。”
宛冬点点头，立刻动身去找人。丹枝将一切安排妥当，便替韩湘雪脱了披风，扶她躺下。
“我无事。”韩湘雪缓了缓神，道。她打量了周围一眼，见陈设陌生，皱起眉：“这是何处？”
丹枝低声道：“冼华宫。奴婢们已经打扫妥当，殿下身子不适，在此歇息片刻吧。”
“此处荒僻，注意守卫。”她忍不住合上眼，“我歇息一会儿。”
丹枝应是，放下床帐，轻轻退了下去。
韩湘雪昏昏沉沉睡至半夜，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
她皱眉起身，丹枝进来点了灯，“殿下，”她匆匆道：“侍卫在宫外抓到一人，行踪鬼祟，似和冼华宫中的人有所勾结。”
这是已经等不及了？
韩湘雪眸光泛起冷意：“查。”
丹枝低头：“是。”
许是因为她那日落脚在冼华宫，宫中侍卫不敢懈怠，一路追查，竟然真的查出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在冼华宫中抓到的那人是冼华宫中的人，而且还是梅太妃身边的人。
那人并非刺客，重刑之下，却将所知之事吐露得一干二净。
梅太妃不知从何得知她的打算，暗中和朝臣勾结，计划要发动宫变、夺走容亲王世子，扶他为帝。
看着呈上的供词，韩湘雪不由冷笑。
“痴心妄想。”
思索片刻，她唤来穆邢，嘱咐道：“此事便交予你处理，你行事多加小心。”
“是。”他抬手，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凌冽：“定不负殿下所望。”
几日后。
穆邢和几名侍从一处宫中走出，抬头，便撞上了一道平静无波的眼神。
他微微挑眉：“莫大人。”
“穆大人为何在此处？”莫青蕴语气平静，却不动声色地拦在了他身前：“穆大人可知，擅入后宫是什么罪？”
“擅入？”穆邢像听见什么笑话，眼中露出一丝嘲讽，“我奉殿下之命进宫，如何谈得上‘擅入后宫’？”
莫青蕴的目光落在他的袖子上，目光微凝。穆邢似有所感，低头看去，只见隐隐有暗色血污泼洒在袖角，微微沾染了官服上庄重繁复的刺绣。
他不动声色，掏出手巾按在袖角，轻嗤一声。
“莫大人在此拦我，不如去拜见梅太妃。”他语气轻缓，压低声音道：“……说不定，太妃娘娘也想见见写信之人呢？”
莫青蕴看着他，眸光渐冷，穆邢将擦手的手巾揣进怀中，转身离去。
雪苑中，韩湘雪望着站在不远处的韩玉娆，一时心绪翻涌，喉头梗得厉害。
“玉娆。”压下那些复杂情绪，她对韩玉娆扬起一个笑，“姐姐许久不见你了……过来呀。”
韩玉娆迟疑地望着韩湘雪，眼中带着浓重的疑虑。片刻，才抬步向她走去。
“你……就是我的姐姐？”
韩湘雪压下心中纷杂的情绪，点头。
“……师父说我体内有其他神魂，扰乱了我的记忆，你可以帮我恢复记忆。”韩玉娆犹豫着，抬头看向韩湘雪：“你能替我恢复记忆吗？”
“可以的。”韩湘雪轻声道。见她行至身前，下意识地伸手要牵她的手，瞥见韩玉娆眼中戒备，又转而牵住了她衣袖：“跟我来。”
韩玉娆瞥了眼雪苑外林立的侍卫和媚宫部下，跟韩湘雪走进了屋子。
片刻后，韩玉娆睁开眼睛，脸色雪白，猛地抱住了眼前的韩湘雪。
“姐姐……”她猛地吸气，抱紧了韩湘雪，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韩湘雪拥住她，许久，用手轻轻顺着她的背，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韩玉娆眼尾泛红，渐渐湿了韩湘雪肩头的衣襟。
抽泣片刻，她忽然抬起头，神色惊惶：“姐姐，眼下——父皇母后如何了？”
她脸色苍白：“这些日子，我听闻……”
韩湘雪将她揽在怀中，手轻轻抚着她的背：“你伤势未愈，这些事我来处理就好。”
半晌，她低声道，“路程辛苦，早些歇息吧。”
“……嗯。”韩玉娆不舍地放开手，看着韩湘雪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公主府。
韩湘雪处理完事务、沐浴更衣过后，已是月上中天。她绕过屏风，却意外见一道熟悉身影站在房中。
“莫大人真是越发没规矩了。”看着他俯身行礼，她淡声道。
“尚未通传，谁放他进来的？”她眼风一扫，一旁侍立的宫女纷纷低下了头。
莫青蕴仍着一身青衫，行礼过后，直起身望着她，神色在幽暗烛火下有些朦胧。
他定定望着她，许久，忽然一笑。
“殿下不必怪罪她们。”他淡淡道，“是我说有要事与殿下商议，她们才放我进来的。”
韩湘雪的目光从他被露水沾湿的衣襟、发丝上滑过，“夜色已深，莫大人不该来的。”她淡声道。
看了眼旁边的丹枝，丹枝会意地将殿中宫女引出殿外。
韩湘雪看向莫青蕴：“不知，莫大人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莫青蕴不答，仍然望着她，向前走了一步。
近处灯火稍亮，她看清了些他的脸，眼下竟有些青色，眼圈也泛着些红。
计谋受挫的滋味应该不好受，她想。脑中一边想着接下来怎么进一步铲除掉朝中的叛党，一边暗暗提起了些戒备——
虽然她觉得莫青蕴应该不会因计谋失利刺杀她，但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莫青蕴望着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从什么梦中醒来。
——那一瞬，韩湘雪竟然似乎从他面上看到了些许茫然。
下一瞬，他撩起衣摆，跪了下来。
莫青蕴嗓音沙哑：“臣大逆不道，向殿下请罪。”
韩湘雪：“……”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些日子，朝中流言四起、暗流涌动。其中虽有叛党的手笔，但韩毓影久不露面、韩玉娆称病不出——虽有掩饰，那些把戏，总有瞒不过的人。
朝中叛党趁此机会编造流言、浑水摸鱼，说她谋害天子、暗害储君、居心叵测、把持朝政，其余各党中不免有心生疑虑者，被其蛊惑，要“匡正君道”，夺世子、立新君——
这样的情形之下，莫青蕴牵涉其中，她并不觉得奇怪。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与叛党勾连——站在韩毓影、韩玉娆还是哪一方的立场，她都不奇怪。
人心复杂，幽微难辨。也许是为了信义、权势……虽他曾是她一手提拔、有过君臣之谊，可她并不如何在意此事。
眼下，她只想着如何布置，扫除这些余孽。
可是，眼下宫变还未开始——莫青蕴竟然来认罪了？？
“臣，来向殿下请罪。”对上她疑虑的目光，莫青蕴低下头，神色仍有些恍惚，竟似有些失魂落魄。
“还望殿下宽恕罪臣……让臣，将功补过。”
韩湘雪垂眼看着他，眸中掠过一抹思量。
翌日，公主府。
韩湘雪议事回府，解下斗篷，轻手轻脚走进屋中。突然，迎面一个身影扑来，她被韩玉娆牢牢抱住。
“姐姐，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韩玉娆将头埋进她肩头。
韩湘雪微愣，继而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容。
“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不能时常陪着你。”韩湘雪感受到她的失落，轻轻摸着她的头：“……对不起。”
“姐姐不要说这种话。”韩玉娆从她肩窝抬起头，眼尾泛着湿润的红，认真道：“姐姐对我，从没有对不起。”
“嗯。”韩湘雪点头，和她静静依偎了一会儿。片刻，她想起什么，道：“这段时日，你在府中修养，一定要小心。”
“嗯。”韩玉娆抬起头，对她笑：“姐姐放心，玉娆会小心的。”
“嗯。”韩湘雪轻抚她的头。
缩回韩湘雪怀中，韩玉娆微眯起眼，眼中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