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麻溜地提着凳子，快步走到赵御史跟前。
赵御史连连摇头，指着离康熙一尺近的位子，无奈地诉苦，“上了岁数，腿脚不好，眼睛也不中用了。大雪的天，一路走来，更是瞧不清人喽。还是离陛下近一点，臣才好说话。”
康熙捏了捏眉心，感受眼底视物一片模糊，也没多想，直接抬手招人上前，指了指脚边，“就让他坐过来，三十来年的君臣，他一个老东西，还能把朕怎么样不成！”
赵御史走上前，坐在凳子上，试图睁大浑浊的瞳孔，定睛打量面前的帝王，嘴角不停嚅动，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临了张合着嘴半天，叹着气道了句，“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啊！”
面前的帝王神色冷峻，但眼圈红红的，眼下更是一片青黑，明显这些日子彻夜难眠，更没少哭过。
康熙虽说是皇帝，随着儿子一个个反目，心渐渐凉了，但气恼、悔恨、震怒之余，也会心软，对胤礽如此，对胤褆、对信任的大臣，也是如此。
骤然闻听包含浓浓关怀之意的劝慰之语，康熙心头一暖，沉重的点点头。
皇位，所有人都想要，想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无限权力，无穷无尽的荣华富贵。
可真的当坐了上去，才发现，皇位也不过是一座冷冰冰的龙椅而已，坐久了，心也会冷的……
这时候，真情实意，就显得格外难能可贵。
赵御史这话，仿佛眼前之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相识已久、颤巍巍的老熟人而已，怎能令康熙不感动呢？
“你个狗东西，这张嘴哟，惯是会说话！”
赵御史一张脸挤出个菊花笑，“臣是御史，要是不会说话，那不就是渎职吗？”
“呵呵~”康熙笑着端给赵御史一盏茶，让他润润喉、驱驱寒，待赵御史一口闷了，这才黑着脸，没好气地说：“哼，御史都是口腹蜜剑之人，最擅长的就是欲扬先抑，打量朕不知你所为何来？装什么装！说吧，想替老大说什么，朕给你这个机会，听你唠叨两句。”
康熙这一阵劈雷闪电般的发作，令赵御史老脸一红，很是窘迫地点了头，实话实说，“臣确实……是想替直郡王求情，但、但……”
“哟，你也有理屈词穷的一天！”康熙板着脸呵斥，“但什么但，说下去，朕还没到耳聋目花的时候！”
“但臣真见了您，亲眼看着您神色疲惫、鬓角白霜，便是千般句话，也只剩下，愿您保重龙体这一句。”
赵御史缓缓低下头，泪水滴落在地砖上，溅不起半点涟漪，却敲打在康熙心头，“皇上，咱们君臣三十年，臣也算您半个知己，很多事儿外人不知道，但臣、臣还是能揣摩一二的。”
康熙顿觉双眼湿润，不肯人前示弱，故作冷漠地“哼”一声，卷着袖子别过头。
赵御史熟视康熙，良久，叹道：“惠妃娘娘怜子心切，难免方寸大乱，只知您雷霆震怒，绝了直郡王的念想与自由，为了儿子，这才做出了此等失智胁迫之举。可臣明白，皇上固然雷霆震怒，然铁石心肠之下是一片慈父柔情！
朝堂上如今弹劾直郡王门下人的折子，如雪花般涌进您的乾清宫，上到驳斥直郡王为了储君位行魇镇之事，下到拉踩门下派系官员渎职。试问若直郡王还在朝堂，还有自由之身，他如何能逃得过众臣围堵？一旦行差踏错，来个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您应还是不应？
大清律法森严，不容人情，一旦论罪……可宗人府就不一样了。人在宗人府，那就是皇族家事，这些年关一关，磨磨性情。过两年，做儿子要是愿意低头，您这个当老子的还能真不管不顾？”
康熙冷着脸别过头，眼角的一丝清泪将落未落，恼怒地冷呵一声，“胡说些什么，老大居心叵测，胆大包天，朕罚他永禁宗人府，就是要其他人看看，这便是行阴毒手段谋权夺嫡的下场！！”
赵御史不点头也不反驳，喝了一口热茶，自顾自继续道：“臣明白。臣不似陛下掌控天下，担着江山社稷的重任，却也身兼父亲、家主的身份，如何不明白陛下的苦楚。试问天下谁不想让心爱之人所生的嫡子成才，进而子承父业呢？
可臣的长子不争气啊，然……即便知道他不成器，臣还是、还是寄予厚望多年，直到他成了婚，还是一副埋头苦读，只知在那七品小官位子上熬日子的模样，臣才不得不认命。告诫自己，不成器就不成器，好歹孩子纯孝，对弟妹也照顾有加……罢了罢了，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吧！
后来，臣便一心培养小儿子，小儿子总算是争气，读书、为人都能拿的出手，科举也没让臣失望，又娶了个好福晋，将来臣退了，赵家也算后继有人，臣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和族人们。
前些日子，长子来找臣，说是他女儿晴怜岁数也不小了，过两年就要相看了，问臣能不能拉他一把，总不能真在七品官位上熬下去。臣，臣才明白，臣以为的放过，臣以为的和解，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那孩子从头到尾就知道，臣是失望的，而臣却从未察觉，以至于父子关系……竟到了这般生疏的地步。
皇上，臣悔啊，悔从没有真正、真正了解自己的孩子，自以为是的行径，让孩子连对臣提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请求，都这般的小心翼翼。您说这父子，这父子做的还有什么意思呀……呜呜呜呜……”
康熙身上一颤，闭着眼长叹一声，亦红了眼，颇有些感同身受的意味，小声啜泣起来，“清水池塘不养鱼。朕原想他们即便不成才，也能一家和睦，饶是私底下关系疏远，也不至于到这非要对方死不可的地步儿。人生天地之间，都有五伦，朕的儿子们呐，竟是……一群不忠君，不爱父，不谙君臣大义，不顾手足之情，刁狠阴毒枭獍之辈！泰真，朕，朕也心痛啊！！”
说到这儿，康熙鼻子一酸，捶着胸口，哑然无言，“悔”字到了嘴角边，却无法说出口，他是真的、真的悔恨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