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的问话一句紧似一句,像细密的针脚,密密匝匝缝住了苏青的退路。
她本就不是善于应对这般直白探问的性子,此刻被追问得额角沁出细汗,原本白皙通透的脸颊,从耳根到下颌渐渐染上绯色,起初是淡粉,越往后越浓,末了竟红得像熟透的樱桃,饱满得能掐出水来。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角,身子微微蜷缩着,仿佛想把自己藏进这方寸的椅垫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一旁的香巧、绿豆、常芙等人见状都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眼底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打趣。
苏青的贴身丫鬟珍珠,还守在院门外候着,哪里知晓主子正被问得进退两难,满心都是无声的求救。
厅内的笑声虽轻,却像羽毛般搔在苏青心上,更添了几分不自在。
就在她快要招架不住时,温以缇终于开口,声音清润如泉,带着几分温软的劝意:“母亲,小青还是个姑娘家,脸皮薄得很,这般追问,倒叫她难办了,婚姻之事怎好逼得她自己亲口说呢?”
崔氏闻言,却只是淡淡抬眼,目光落在苏青身上,带着几分过来人的通透,语气平缓却自有分量:“旁人或许能靠着父母做主,可青丫头不同。将来嫁了人,遇事总得自己拿主意。今日我若不逼着她把心里话倒出来,日后遇事畏畏缩缩,谁能一辈子护着她?脸皮薄可不是什么好事,总得学着敞亮些。”
她说这话时,眼神清明,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认真。
苏青愣了愣,抬眼望过去,只见崔氏的神色虽算不上温和,眼底却藏着几分真切的关切。
温以缇也没想到母亲竟有这般考量,眸中闪过一丝赞许。
香巧、绿豆、常芙几人也收了笑意,脸上露出恍然之色,暗自琢磨着崔氏的话,只觉得这话虽直白,却句句在理。
苏青攥着袖角的手指渐渐松开,那颗悬着的心慢慢落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窘迫,再抬眼时,眼底已没了方才的慌乱,反倒多了几分坦荡。
她望着崔氏,声音清脆如铃:“伯母,我倒没有什么苛刻的要求,只是心里有几分念想。其一,为人须得正直憨厚,我自小性子就活络,算得几分精明,便盼着身边人能朴实些,彼此互补;其二,长相自然不能差,我也是个寻常女子,终究逃不过看脸二字;其三,也是最要紧的,须得对我百般好,真心实意待我,把我放在心尖上疼着。”
这番话她说得坦诚,没有半分扭捏,反倒叫厅内众人都笑了。
这般要求,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是世间女子对良人最朴素的期盼;说难也难,人心叵测,要寻得这般心意相通、百般呵护的人,又谈何容易。
崔氏听得满心欢喜,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她笑着点头,语气笃定:“好,好得很!你这心思通透,要求也实在。放心,伯母都记下了,往后必定替你仔细留意,定要为你寻个这般合心意的良人。”
崔氏的目光之后扫过含笑的常芙,掠过神色渐缓的苏青,最终落在了侍立一旁的绿豆身上。
那眼神带着几分探询,刚要启唇开口,绿豆像是早有预感般,立刻挺直了脊背,身姿站得板板正正,仿佛一根绷紧的竹节。
她抬着头,脸上不见半分怯意,反倒带着几分执拗,义正言辞道:“大太太,奴婢先前就同姑娘说过了,日后奴婢要自梳,一辈子守在姑娘身边,断不会嫁人的。”
崔氏闻言,眉梢微挑,刚要再劝几句,绿豆却抢先一步,语速极快地补充道:“大太太,奴婢心里清楚,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比……比姑娘更值得奴婢托付终身!”
话说到一半时,眼神却愈发坚定。
这般直白又带着几分憨态的执拗,让崔氏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眼角的细纹都染上了暖意。
她摆了摆手,终究没再提婚嫁之事,只笑着说道:“你这丫头,倒真是个实心眼。”
又同众人闲聊了几句家常,话锋一转,起身道:“我去厨房那边瞧瞧,吩咐厨下多做几道你们爱吃的菜,也好给你们留些说话的余地。”
说罢,她便带着几分笑意,由丫鬟引着往厨房去了。
崔氏的身影刚跨出房门,厅内众人像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连空气都仿佛轻快了几分。
温以缇更是长舒一口气,抬手按了按额角,眼底掠过一丝后怕。她方才是真怕,自家母亲的“战场”向来没有边界,保不齐聊着聊着,话题就又绕回自己身上,那可就真是避无可避了。
崔氏一走,厅内的轻松氛围便悄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凝重。
众人皆知此刻不是叙旧的光景,苏青当即收敛了笑意,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径直走到温以缇身侧落座。她抬眼望向香巧,目光递去一个示意的眼神。
香巧心领神会,当即取出一本线装账本,又从身后的黑漆描金匣子里抽出一卷舆图。
那舆图展开时足有半张桌大小,绢帛质地柔韧,上面用朱砂、墨线细细勾勒着山川河流、州府郡县,密密麻麻的标记看得人眼花缭乱。
温以缇目光落在账本上,指尖轻翻,纸页簌簌作响。
她看得极快,眉峰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周身萦绕着一股沉稳气场。
苏青与香巧静立一旁,屏声静气,并不打扰,只等着她看完。
片刻后,温以缇合上账本递给常芙,抬眼看向苏青,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常芙接过账本,开始一一核对。
苏青俯身,指尖落在舆图西侧的西北疆域,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几分笃定:“按咱们此前定下的计划,大人进京之时,西北诸地已尽数渗透完毕,眼线、暗桩皆已就位,运转无碍。”
话音顿了顿,她指尖移向江南地带,眉峰微蹙,语气添了几分凝重,“唯独江南一带,至今仍是块硬骨头。那里世家盘根错节,势力错综复杂,就算有崔大人的关系,咱们暂时无法深入腹地,只能在边缘县城与集镇部署。依附当地的商栈、驿站立足,核心之地尚插不上手。”
她话锋一转,眼底闪过一丝亮色:“但即便如此,江南各州府的边缘地带,也已埋下咱们不少暗线,只待时机成熟便可联动。”
说着,她指尖又移向舆图北侧的边境线,线条划过之处,正是风沙弥漫的北疆:“北方边境这边,顾世子调去后三年,咱们便开始逐步部署。大人回京这一年有余,诸事推进得十分顺利,并未引起旁人察觉。”
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每一句话都落在关键处,指尖在舆图上的移动有条不紊,眼中闪烁着与平日活脱截然不同的锐利与果决。
“年中时,我收到大人从京中寄来的密信,信中特意叮嘱留意高丽那边的动向。这月初我便带着心腹悄然启程,直奔大庆与高丽接壤的边境安东府。
好在安东府距北方边境并不算远,筹措物资、调度人手皆来得及,如今我们在安东城郊寻了处隐蔽的据点,又借着往来商队的掩护,将所需的物资、器械分批运送。如今,城内外已布下三处暗桩,后续的粮草与信物也已尽数运输到位,只待大人那边一声令下,便可随时传递消息、响应部署。”
苏青指尖在舆图西南角轻轻一顿,话音稍歇,才又续道:“至于西南边境与岭南一带,咱们目前尚未涉足。不过按眼下的推进速度,再有五年光景,应当足以铺陈开来。”
温以缇闻言并未立刻回应,眉峰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目光落在舆图东南沿海的疆域线上,陷入沉思。
片刻后,她抬眼看向苏青,语气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西南与岭南不必急于一时,当务之急是东南沿海。除了江南那块难啃的骨头,其余沿海州府,必须加快部署,尽快安插咱们的人手。”
苏青心头一凛,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下意识追问道:“可是传来了什么消息?”
温以缇缓缓摇头,神色凝重了几分:“倒无确切消息,只是东南沿海向来是海防要地,局势复杂难测,由不得半点疏忽。除江南外,其余沿海州府必须牢牢攥在咱们手里,才能安心。”
她话说得含蓄,苏青却瞬间领会,此事尚未有定论,不便多言,当即默默记在心上。
话音刚落,温以缇的目光又移向东北与辽东边境,指尖重重一点舆图:“还有东北辽东一带,也得即刻加强人手。高丽那边近来动作频频,意图不轨,我正暗中寻找机会,将他们的关键给抓出来,捏在手里,方能断其臂膀。”
“若是这般,”苏青沉吟片刻,眉头微蹙,“咱们现存的火药恐怕就不够用了。”
温以缇闻言,神色稍缓:“此前囤积的火药,不过是以防不测。真正要用在刀刃上的,还是对付鞑靼之处,北方边境自有朝廷部署,暂时无需咱们费心。高丽那边留些储备,只是怕届时遇事手忙脚乱。”
就在这时,常芙拿着账本起身,脸色沉凝,语气带着几分焦灼:“姐姐,若是按这般规模扩张部署,银钱花费实在太大了!咱们仅凭一己之力,恐怕难以支撑。眼下这几个地方的开销,已经快把咱们这些年的积蓄耗空了。”
苏青与温以缇联手经营的生意,这些年确实赚得盆满钵满,可温以缇所图甚远,谋得养济寺、四处安置据点、秘密研发生产火药,耗费早已是天文数字。当初和苏青起家的根基,再加上温以缇提供的各路资源,积攒下的财富,如今竟已捉襟见肘。
常芙账本摊在桌上,指尖点在最后一页的结余处,声音压低了几分:“如今咱们能动用的现银,已经不足十万两了。”
温以缇脸上的神色沉了下来,眸底掠过一丝凝重。
原本她原以为这些年的盈利足够支撑布局,却没料到耗费竟如此惊人,是她低估了其中的难度,想得太过简单了。
这几年,他她各地广设暗桩、组建人手,再加上火药的研发与量产,每一项都是烧钱的无底洞——大庆国库一年的收入不过五千到六千万两白银,而她这几年私下里的花销,已然接近五百万两,这般耗费,即便家底再厚,也架不住这般折腾。
“大人放心,银子没了,我再去赚便是。”苏青却忽然笑了起来,语气笃定,眼底闪烁着胸有成竹的光芒,“大事为重,绝不能因银钱之事耽误了部署。”
她深知温以缇心中那灭瓦剌的执念,自始至终都是全力支持。
她指尖划过账本上的数字,笑意更甚:“你们不擅长经商,怕是不懂——钱放在手里才是最没用的,不过是一堆死物。如今咱们看似花得多,但只要此事一成,将来的收益,可不是翻几倍那么简单,而是无可估量。”
在场的香巧、绿豆、常芙皆是温以缇的心腹,她一心想灭了瓦剌的信念,众人早已心知肚明,向来无需遮掩。
温以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何尝不知此事急不得,灭瓦剌就是千难万险的基业,需徐徐图之、步步为营。
只是这些年风波迭起,桩桩件件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份迫切建功的心思便难免躁动。
更何况,她自始至终不愿太借旁人之力,依附他人只会处处受制。
而火药的研发更是重中之重,绝不能有半分懈怠。她太清楚了,正熙帝和赵皇后如今对她这般提携,根源不正是她贡献了火药证明了价值吗?
这东西既是保命的筹码,也是催她前行的鞭子,容不得她有片刻停歇。
至于东南沿海…眼下倒算平静,周遭小国安分守己,倭寇未现,那些西洋国家更是未曾露过面。
可温以缇越走上高位,心中越悬着一块石头,她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记忆,深知历史上那些浩劫。这份隐忧让她不敢有半分松懈。
哪怕此刻风平浪静,东南沿海的部署也必须强行推进,绝不能让过往的悲剧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