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槿之站在咖啡馆外,看着许兮若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仿佛一片落叶被秋风卷走,无影无踪。他刚刚给了她自由,也切断了自己最后的退路。这感觉像是从自己身上活活撕下了一部分,鲜血淋漓,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解脱。
回到那间小公寓,他在门口站了许久。这里比他之前病中住的那间更小,但干净整洁,是他强迫自己维持的秩序。每一件物品都有其固定位置,地板光洁如新,厨房台面空无一物。这种刻板的整洁是他对抗内心混乱的方式,一道脆弱的防线。
他脱下外套,按照习惯整齐挂好,然后走到窗前,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街道。刚才与许兮若的对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你自由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然后是如释重负。是啊,她等这句话等了多久?从他们关系开始出现裂痕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等待这种释放,只是他始终不肯给,用依赖和情感勒索将她牢牢拴在身边。
高槿之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窗玻璃,留下一道模糊的痕迹。他确定自己还深深爱着她,这种爱没有因为分离而减弱,反而在孤独中愈发清晰。他记得她的一切——她笑时眼角细微的纹路,她思考时习惯性咬住下唇,她煮糊粥时懊恼又倔强的表情,她在他崩溃时无声的拥抱。
这些记忆如同鬼魂,在这间空荡的公寓里游荡,无处不在。
“我配不上她。”他低声重复着自己醉酒时的话,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事实。不是因为他贫穷,不是因为他职业普通,而是因为他内心的残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接纳的人,如何能健康地去爱别人?
接下来的日子,高槿之严格遵循着心理医生制定的计划。每周两次的治疗,每日服用的药物,规律的作息。他表现得如此正常,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差点相信他已经痊愈。
交通集团的工作成了他的避难所。作为一名公交司机,他的路线固定而重复:早晨六点首班车,晚上九点末班车,穿梭在城市的东西干道上。他喜欢这种机械性的重复——启动、停车、开门、关门,周而复始。在驾驶座上,他不必思考,只需遵循交通规则和调度指令。
“槿之,最近气色好多了啊。”调度站的老张递给他一杯热茶,关切地看着他。
高槿之接过,勉强笑了笑:“还好。”
“听说你上个月请了病假,现在完全恢复了?”
“嗯,恢复了。”他啜了一口茶,目光投向远处正在进站的公交车。
事实上,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掏空的容器。表面上,他按时吃药、按时看医生、认真工作,一切都符合一个康复者的形象。但内心深处,那片空洞依然存在,甚至比以往更加深邃。
每天下班回家,他就陷入沙发,打开游戏机,在虚拟世界里消磨时光。枪声、爆炸声、任务完成的提示音充斥着小公寓,这些声音掩盖了他内心的空洞,直到深夜。有时他会在游戏间隙突然停下,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屏幕数小时,却完全不记得玩了什么。
向杰是通信集团的工程师,也是高槿之为数不多的朋友。他注意到高槿之日渐消瘦的身影和眼下无法掩饰的黑眼圈,于是在一个周五的下午,他来到了高槿之的单位径直走到正准备下班的高槿之面前。
“今晚来我家吃饭。”向杰的语气不容拒绝,“思筝做了红烧肉。”
高槿之想要推辞,但向杰已经揽住他的肩膀:“别废话,六点半,准时到。”
向杰的家在城西的一个老小区,两室一厅,布置得温馨舒适。龚思筝开门时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她见到高槿之,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快进来,菜马上好。”
这是高槿之自与龚思筝那段混乱关系结束后第一次见到她。她看起来平静而满足,完全不像当初那个和他一起在酒精中逃避现实的霸道女人。
饭桌上,向杰不停地给高槿之夹菜,龚思筝则轻声询问他的近况。
“听说你开始看心理医生了,很好。”龚思筝说,“我上个月也结束了最后一次治疗。”
高槿之有些惊讶地抬头。
“依赖型人格障碍,记得吗?”龚思筝平静地说,“我和你一样被诊断出来。不同的是,我选择了面对,而不是继续逃避。”
向杰在桌下轻轻握住妻子的手。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高槿之的眼睛。他突然意识到,向杰和龚思筝之间存在着某种他从未真正理解的东西——不是激情,而是接纳。接纳彼此的残缺,却不因此而沉沦。
“槿之,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被你吸引吗?”龚思筝继续说,“因为在你面前,我不需要伪装。我们都一样自我厌恶,一样觉得自己不配被爱。但那是一种病态的相互确认,不是爱情。”
高槿之放下筷子:“我知道。”
“那你真的接受这个事实了吗?”龚思筝直视他的眼睛,“许兮若离开你,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而是因为你的依赖和逃避让她窒息。你现在按时吃药,按时看医生,但你真的在改变吗?”
向杰轻轻咳嗽一声:“思筝,别太直接。”
“不,她说的对。”高槿之苦笑,“我确实只是在机械地执行康复计划,就像我机械地开车,机械地打游戏。我的心...还是空的。”
那晚离开向杰家时,龚思筝递给高槿之一个纸袋:“这是我治疗时写的日记,你可以看看。也许你会看到你自己。”
回到家,高槿之打开纸袋,翻阅起那些日记。一页页坦诚的自我剖析让他震惊——那些对爱的渴望,对孤独的恐惧,对自我的否定,如此熟悉,就像在读他自己的心。
在最后一页,龚思筝写道:“真正的康复不是学会被爱,而是学会与孤独共处。不是找到另一个拯救你的人,而是成为自己的救赎。”
高槿之合上日记,走到窗前。城市的夜景璀璨如星,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许兮若现在在做什么?和凯桥在一起吗?她会幸福吗?
这些问题像针一样刺痛他的心。是的,他还在爱她,这种爱没有因为分离而减弱,反而在孤独中愈发清晰。但他知道,那种爱曾是她的枷锁,而现在,他必须学会放开。
几个月过去了,冬天来临。高槿之的生活依然规律——工作、治疗、偶尔去向杰家吃饭。他看起来好多了,体重恢复了些,笑容也自然了许多。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那片空洞依然存在,他只是学会了与之共存。
一月初,国际车展在市中心展览馆举办。高槿之约向杰一同前去,说是集团有意向更换部分公交车,派他和另一个同事去考察。
展览馆里人头攒动,各式新车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高槿之认真记录着各种车型的参数,偶尔与向杰交换意见。在这种专业场合,他感到一种暂时的安心——这里只有数据和性能,没有复杂的情感。
“我去趟洗手间。”高槿之对向杰说,转身穿过人群。
就在他经过新能源汽车展区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瞬间定格。
许兮若站在一辆银色电动车前,正与展台工作人员交谈。她穿着职业套装,长发挽成优雅的发髻,手里拿着文件夹,不时低头记录。专业、自信、从容,与记忆中那个在他病榻前忧心忡忡的女子判若两人。
高槿之的第一反应是逃离,但双脚像被钉在原地。他贪婪地看着她,注意到她瘦了些,但气色很好,眼神明亮而专注。她看起来...完整而自在。
就在这时,许兮若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直接对上了他的视线。
时间仿佛静止。展馆的喧嚣褪去,高槿之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他看到许兮若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然后是复杂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悲伤,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深深的懂得。
她向工作人员点头示意,然后缓缓向他走来。
“槿之。”她站定在他面前,声音平静,“好久不见。”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好久不见。你...来看车?”
“工作需要。”她举起手中的文件夹,“单位考虑更换公务车队,派我来考察。你呢?”
“也是工作。”他说,“集团可能要换新车。”
一段短暂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你看起来很好。”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然后同时愣了一下。
许兮若先笑了,那笑容轻松自然:“我是说真的,你看起来...健康多了。”
“你也是。”高槿之说,“工作顺利吗?”
“很好,同事们都很照顾我。”她说,然后补充道,“凯桥去泰国了,我们...保持着联系。”
高槿之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凯桥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刺痛了他,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它提醒着他,许兮若的生活已经在没有他的轨道上正常运行。
“你呢?按时吃药吗?”她的问题带着朋友般的关切。
“嗯。每周还是去看医生。”他老实回答,“进步很慢,但...确实在进步。”
许兮若看着他,眼神柔和:“我为你高兴,真的。”
这时,向杰从远处走来:“槿之,那边有家厂商想和我们聊聊...”他看见许兮若,顿时停住,“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在...”
“没关系。”许兮若微笑着说,“我也该回去了。”她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高槿之,“这是我的新手机号,保持联系。”
他接过名片,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指,一阵微小的电流穿过他的身体。
“保持联系。”他重复道,明知这很可能只是一句客套。
许兮若向他和向杰点头告别,转身离去。高槿之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
“你还好吗?”向杰关切地问。
高槿之没有回答。他的心彻底乱了。几个月来建立的平静在见到她的瞬间土崩瓦解。那种渴望,那种舍不得,如潮水般涌回。他确定自己还深深爱着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确定。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现在的他依然没有能力健康地去爱一个人。他还在康复的路上,而那条路,漫长且孤独。
那天晚上,高槿之没有打游戏。他坐在黑暗中,手里捏着许兮若给他的名片,反复回想车展上相遇的每一秒。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
最后,他把名片放进抽屉,没有保存她的号码。
有些爱,只能放手。有些战争,只能独自面对。
随后的日子变得更加艰难。高槿之发现自己无法停止想念许兮若。在驾驶座上,他会恍惚看到她就站在某个公交站台等车;回到空荡的公寓,他会想象如果她在,会如何布置这个空间;甚至在看电视时,他会不自觉地调到她喜欢的频道。
他开始在深夜写不会寄出的信。
“兮若,今天经过我们曾经住过的那条街,那家便利店还在,但招牌换了。我记得你总是抱怨它关门太早,每次加班回来都买不到酸奶。现在我明白了,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有理由,没有借口。”
“今天在电台里听到那首我们都很喜欢的歌。主唱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但歌词突然有了不同的意义。你说过,时间会改变一切,但为什么我对你的感情却像被封存的标本,永远停留在最初的形态?”
“心理医生说我进步很大,学会了识别自己的情绪。但我没有告诉她,我最常感受到的情绪是后悔——不是后悔与你相遇,而是后悔当初没有足够健康地去爱你。”
这些信越积越多,塞满了抽屉的一个角落,如同他心中无法消解的情感。
向杰和龚思筝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依然会去他们家吃饭,但更加沉默,常常在谈话中走神。
“他又遇到许兮若了。”一天晚上,高槿之离开后,龚思筝对向杰说。
向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在车展上遇到她后,整个人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状态。”
“这不是旧情复燃,”龚思筝冷静地分析,“这是戒断反应。他依赖许兮若那么久,现在虽然表面上接受了分离,但内心还没有真正适应。”
“我们能做什么?”
“只能陪伴,和等待。”龚思筝望向窗外,“这是他必须自己渡过的难关。”
与此同时,许兮若的生活也在继续。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在旁人眼中,她是个事业有成的独立女性,冷静、果断、游刃有余。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个部分依然悬而未决。
她偶尔会查看手机,潜意识里期待着什么,然后又为自己的这种期待感到恼怒。高槿之没有联系她,正如他承诺的那样,给了她完全的自由。这种尊重本该让她感激,却莫名地让她感到失落。
一个周末的下午,她整理书架时,那枚珍珠贝母胸针从一本书中滑落。她蹲下身,拾起它在掌心。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贝母上,折射出柔和的光泽。
她想起高槿之归还胸针时的眼神,那种清醒的痛楚,比之前的任何崩溃都更真实。他确实在改变,以一种缓慢而痛苦的方式。
这时,手机响起,是凯桥从泰国打来的视频电话。
“兮若,”屏幕上的他看起来晒黑了些,笑容明朗,“我这边生意很顺利,可能会再多待两个月。”
“那很好啊。”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
他们聊了一会儿工作和生活,然后凯桥突然问:“你还好吗?看起来有点疲惫。”
许兮若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最近工作太忙了。”
凯桥沉默片刻,眼神温柔:“不只是工作吧?是他吗?”
她惊讶于他的敏锐,也感激他的直白:“前几天在车展上遇到他了。他看起来...好多了。”
“而你心情复杂。”
“是的。”她承认,“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了,但看到他,还是会...”
“会关心,会在意,这很正常。”凯桥说,“你们有过很深的感情,分享过生命中的重要时刻。这些不会因为分离就消失无踪。”
“你不介意吗?”
“我当然介意,”他笑了,“但我更希望你诚实面对自己的感受。逃避不会让它们消失,只会让它们以更扭曲的方式回来。”
挂断电话后,许兮若思考着凯桥的话。他给了她如此广阔的空间,以至于她有时会在这空间中迷失方向。太自由了,自由到不知该如何选择。
而高槿之那边,情况在某个夜晚达到了临界点。
那是一个雨夜,高槿之完成末班车的工作,回到空荡的公寓。雨滴敲打着窗户,如同无数细小的锤子,敲碎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
他打开抽屉,拿出那叠未曾寄出的信,一页页重读。那些文字记录了他数月来的心路历程,充满了痛苦、悔恨和不甘。最后,他拿起笔,开始写最新的一封。
“兮若,今天是我三十岁生日。没有蛋糕,没有庆祝,只有我自己和这些不会寄出的信。我想起二十五岁那年,你为我准备的惊喜派对,虽然只有几个朋友,虽然我们住在那个狭小的出租屋,但你脸上的笑容让一切变得完美。
如今我明白了,幸福从来不是外在条件的总和,而是内心感受的能力。而我,在拥有你的时候,恰恰缺乏这种能力。
我依然爱你,这种爱不再是一种依赖,而是一种清醒的认识。我认识到你的美好,认识到你的坚强,也认识到你值得比我更好的人。
也许有一天,当我真的康复,当我能真正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去爱,而不是寄生在爱情中,我会鼓起勇气联系你。但不是现在,现在我的爱还是一团未清理的废墟,不配呈现在你面前。
生日快乐,高槿之。愿你学会爱自己,如同曾经爱她一样。”
写完后,他将所有信件整理好,放进一个纸盒中,密封起来。这个仪式般的举动带来了一种奇特的释然——他承认了自己的感情,也承认了目前无能为力的现实。
第二天,他去了心理医生的诊室,第一次坦诚地谈论了车展上与许兮若的相遇,以及随后几个月的情感波动。
“我依然爱她,这种感情没有随着时间减弱。”他平静地陈述,“但我也明白,现在的我没有能力经营一段健康的关系。”
医生点点头:“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本身就是很大的进步。爱情不应该是救赎,而是两个完整的人的相遇。”
“那么,如果我永远无法‘完整’呢?”高槿之问出了内心深处最恐惧的问题。
“完整不意味着完美。”医生微笑,“它意味着接纳自己的不完美,并与之和解。你已经在路上了,高先生。”
这次诊疗像一道分水岭。高槿之开始更积极地参与治疗,甚至加入了集团组织的篮球队,重新连接与同事的社交关系。他依然想念许兮若,但不再是一种痛苦的执念,而更像是一种安静的陪伴。
春天来临的时候,城市焕发出新的生机。高槿之的公交车路线经过重新规划,会经过许兮若单位附近的大道。有时在红灯前停留的片刻,他会望向那座熟悉的写字楼,想象她在某一层的办公室里忙碌的样子。
这种想象不再带来刺痛,而是一种淡淡的慰藉。她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过着她的生活,追寻着她的幸福。而他也一样。
一天下班后,他接到向杰的电话:“槿之,今晚来家里吃饭吧,思筝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好,我一会儿就到。”他微笑着回答,语气轻松自然。
挂掉电话,他望向窗外。夕阳西下,整座城市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他忽然想起许兮若曾经喜欢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我们各自走过黑暗的隧道,却在出口处相遇更明亮的自己。”
他不知道未来是否会与许兮若再次相遇,但他知道,无论与否,他都将走向那个更明亮的自己。而这一路上回响的沉默,不再是空虚的象征,而是成长的见证。
战争仍在继续,但战士已经学会了与伤痛共处。这,或许就是胜利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