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儿起,我到四爷家里玩,就会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蹲在门口,一边缝缝补补破衣烂衫,一边高一声低一声骂人。他骂的人后来我一个个对上号了,有我们家的二爷三爷四爷,还有二奶三奶四奶。还有村里侯宽马高腿,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她骂的人群里,居然有我婶子。
我高兴的是,我这位老奶奶直到活了100岁,没听过她骂我大爷刘麦囤和我娘张大妮。
她骂人是从大儿子刘汉山下葬那天开始的。
农历七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压顶,雷声在云层里翻滚,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天上厮杀。刘家庄被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灰暗之中,连狗都不叫了,躲在窝里瑟瑟发抖。
刘汉山的葬礼就在这样一个天气里举行。送葬的队伍拖得老长,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纸钱被风卷起,打着旋儿往人脸上扑。十六个壮汉抬着厚重的柏木棺材,脚步沉重地走向刘家祖坟。哭声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最凄厉的当属刘曹氏——刘汉山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她被两个儿媳搀扶着,几乎是被拖着往前走,嗓子已经哭哑了,只剩下干嚎,眼泪却早已流干。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走在了娘前头——这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天理何在啊——”刘曹氏的哭喊声中透着绝望。
刘汉水的妻子刘王氏红肿着眼睛,低声劝道:“娘,您节哀,大哥他...他也不愿看您这样啊。”
“放屁!”刘曹氏突然挣脱了搀扶,指着王氏的鼻子骂,“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你哥在世时对你们多好!如今他走了,你们一个个倒装起孝子贤孙来了!指不定心里怎么乐呢!”
王氏被骂得低下头,不敢再言语。一旁的李氏撇撇嘴,小声嘀咕:“又不是我男人死了,冲我们撒什么气...”
这话虽轻,却被我四奶奶听了去,暗中掐了她一把,使了个眼色。李氏这才悻悻地闭了嘴。
刘汉山的死因成了刘家庄最大的谜团。头天晚上好好的,吃了几个窝头,回来人就没有了,成了尸体。后以喝酒过多结了案,村里人都心知肚明,这事与侯马两家脱不了干系。
刘汉山活着时,是刘家庄说一不二的人物。他当大户的管家,又是革命分子,与张德祥关系铁磁,和胡萝头等老抬关系融洽。侯马两家虽然势大,却也不敢明目张胆与刘家作对。如今这棵遮云蔽日的大树倒了,刘家庄的天,真的要变了。
葬礼结束后,刘家男人们聚在老宅堂屋里商量后事。二爷刘汉水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二爷猛地磕了磕烟袋锅子,“大哥死得不明不白,咱们刘家要是忍了这口气,往后在刘家庄还怎么立足?”
三爷刘汉俊坐在角落里,不安地搓着手:“二哥,话是这么说,可...可侯家马家势大,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斗?再说我这身份...”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仿佛那顶“四类分子”的帽子还在那儿悬着。因为成分不好,三爷这些年来谨小慎微,从不敢强出头。
四爷刘汉龙倒是心宽,不知从哪摸来一把瓜子,正嗑得津津有味:“要我说,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还是想想往后怎么过。大哥这一走,刘庄村头面人物没有了大哥,侯家马家说了算,让他们打破头去抢吧...”
“吃吃吃!就知道吃!”二爷猛地站起来,指着四弟的鼻子骂道,“咱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你还有心思嗑瓜子?刘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四爷不以为意地吐掉瓜子皮:“二哥,你这火爆脾气啥时候能改改?有力气冲我使,不如想想怎么对付侯马两家。你一个人能斗得过他们?”
二爷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是啊,他就像水牛掉进井里,空有一身力气却使不出来。刘家兄弟四人,老大精明能干却惨死,老三胆小怕事,老四没心没肺,就他一个暴脾气,又能成什么事?
窗外,第一滴雨终于落了下来,砸在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刘汉山下葬的第二天,刘曹氏就变了个人。
清晨,天刚蒙蒙亮,村民们就被一阵叫骂声惊醒。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刘曹氏拄着拐杖,站在刘家老宅门前的高台上,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地飞舞。
“天杀的啊——害死我儿的不得好死——雷公老爷快开眼,劈了那些黑心肝的——”刘曹氏的骂声嘶哑却极具穿透力,在清晨的寂静中传得老远。
起初,村民们还同情她老年丧子,几个老姐妹上门劝慰:“老嫂子,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汉山走了,你可不能再有个好歹。”
刘曹氏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来人:“你们说,是谁害了我儿?是不是侯家那个天杀的?还是马家那个挨千刀的?我儿不会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劝的人见她越说越离谱,只好摇摇头走了。此后,刘曹氏的骂街成了刘家庄每日必上演的戏码。她从早骂到晚,骂天骂地,骂侯马两家,骂儿子儿媳,骂得嗓子嘶哑也不停歇。
二爷刘汉水试图把老娘拉回家:“娘,别骂了,回家歇着吧。大哥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计议个屁!”刘曹氏甩开儿子的手,“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亲兄弟死了都不敢放个屁!我要是年轻二十岁,非拿菜刀砍了那些王八羔子!”
二爷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又无可奈何。三爷刘汉俊远远看见老娘在骂街,绕道就走,生怕被牵连。四爷刘汉龙倒是偶尔过来送碗水:“娘,喝口水再骂,别累着了。”
刘曹氏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继续开骂:“看看你们这些不孝子!一个个窝囊废!就知道躲清闲!老娘白把你们养这么大!”
最难受的是几个儿媳。王氏作为长媳,原本在刘家地位最高,如今丈夫死了,婆婆又整天骂街,她只好整天躲在屋里以泪洗面。二儿媳李氏性格泼辣,受不了这气,有一次忍不住回嘴:“娘您也别光骂我们,有本事找侯家马家闹去!”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刘曹氏抄起拐杖就往李氏身上打:“好你个泼妇!敢顶撞婆婆!看我不打死你!”吓得李氏抱头鼠窜,再也不敢回嘴。
三儿媳赵海柱最是精明,每天早早出门下地,天黑才回来,避开婆婆的骂街时间。四儿媳钱氏是个软性子,任由婆婆怎么骂都低着头不吭声,该干活干活,该做饭做饭。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刘曹氏的骂街技艺越发纯熟。她不再是一味地嘶吼,而是有了韵律节奏,像是唱戏一般。今天用豫剧的调子,明天用大平调的腔口,后天又变成二夹弦的唱法,把对儿子儿媳的不满编成唱词,骂得有声有色。
村里人从最初的同情变成了看热闹。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远处,听刘曹氏唱骂。孩子们甚至学会了其中的片段,在路上嬉笑着传唱。
“造孽啊!”村里的老人摇头叹息,“刘家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大惨死,老娘疯癫,剩下的兄弟又不齐心,完了,刘家完了。”
我三岁那年,第一次清楚地记得刘曹氏的模样。那时她已经八十高龄,一头银发蜷曲着,像是泡发的豆芽菜,瘦小的身子佝偻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们刘家老宅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住了四房人。我父亲是长子长孙,已经搬出去分家另过。四爷三爷留在老宅,前后分开。每天我去村口玩耍,都要从四爷刘汉龙家门前经过。
四爷家住在院子南边,屋檐下有一片阴凉地,那是刘曹氏最常待的地方。她总是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手里拿着针线,缝补着破衣烂衫。远远看去,她安静得像尊雕像,可一旦有人靠近,她的骂声就开始了。
“哎哟哟,这不是三孙子吗?过来让老奶瞧瞧。”她朝我招手,我怯生生地走过去。
她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头,突然唱了起来:“小孙子啊乖乖乖,比你二爷爷强得多!你三四爷爷啊怂包蛋,兄弟死了不敢言!”
四爷从屋里探出头来:“娘,您又瞎唱啥呢?别吓着孩子。”
“我瞎唱?”刘曹氏猛地站起来,指着四爷骂,“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就知道吃吃喝喝!你大哥死得冤,你倒好,偷家里的粮食换肉吃!老婆孩子都不管!”
四爷讪讪地缩回头去:“我这不是活着难受嘛...”
四爷确实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刘汉山死后,刘家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侯马两家把持了生产队的大权,刘家人干活最多,分粮最少。四爷懒得下地干活,整天想着怎么搞点吃的。家里粮食紧张,他就偷偷装一小袋粮食,到邻村换肉吃。
为这事,四奶没少跟他吵架:“你个没良心的!孩子们都饿得面黄肌瘦,你倒好,自己吃肉!”
四爷振振有词:“我吃了肉才有力气干活!你们懂什么!”
但谁都知道,四爷所谓的“干活”就是在村里闲逛,找牌局赌两把。四奶是个神经叨叨的女人,整天神神叨叨的,不是拜这个神就是信那个佛,家里的事根本指望不上。
刘曹氏虽然骂得凶,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她知道哪个儿子媳妇对她好,哪个对她虚情假意。她骂遍所有儿孙,唯独不骂大孙子刘麦囤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