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牛毛细雨时下时歇。
在这个90年代中期，还透着陈旧气息的狭窄街道湿滑泥泞，空气之中，弥漫着腐烂泥土与初生草木混合的微凉气息，路上行人的步履却是闲适的、松弛的，少见后世996大军们行走在高楼大厦间的麻木感。
张云起从车窗外收回了目光。
他们一行人两台车，穿行在湿漉漉的星城里，目的地是友谊商城，去参观一下陆远舟搞的Vcd打假纠错擂台赛。
前段时间，富海商贸拿下新科电子的省代之后，在陆远舟的操盘下，已经连续数天在里津市最大的电器城友谊商场，开展针对爱华电子Vcd影碟机的打假擂台赛。
张云起听了好几个人的汇报说，这个打假擂台赛现在搞得很火爆，给爱华电子造成了不小的舆论压力。
在前世，中国Vcd市场鼎鼎大名的“纠错功能”混战发生于1996年第四季度，因为盗版碟片泛滥导致消费者对播放稳定性需求激增，当时的爱多电子董事长胡志标为巩固技术领先地位和抢占市场份额，策划了一场天才般的纠错擂台赛活动，直接向公众证明其“超强纠错”卖点。
这场声势浩大的纠错擂台赛在首都西单电器城发起，随后席卷全国各大城市，同时通过报纸大范围传播，效果惊人，直接把爱多电子的Vcd市场份额从13.5%干到了17.8%。
现如今，这场行业风暴被张云起提前几个月掀起，继续由胡志标操刀，成效同样惊人，爱华电子Vcd一跃成为中国市场三月份的销量霸主，但陆远舟和他的富海商贸，却是他意料之外的一个对手。
张云起想着这些的时候，同样坐在奔驰车里面的王贵兵看了眼手机，里面有一条李雨菲刚发过来的短信，他瞄了眼后视镜，说道：“老板，老李新居乔迁，安排了宴席，你看？”
张云起目光仍落在窗外飞逝的雨景：“老李电话都给我说了三遍这事了，倒是你，新别墅打算什么时候请我们暖灶？”
王贵兵嘿嘿一笑，带着几分讨巧：“还在拾掇还在拾掇，主要是你这边大事不断，抽不开身。这么着，您哪天得闲，哪天就是我房子进伙的黄道吉日。”
张云起敲了敲驾驶座靠背：“小武，这马屁味冲不冲？”
小武握着奔驰方向盘，含糊地“嗯”了一声，他就没敢接这两大佬的茬。
说着话，车子已经抵进了友谊商城。
张云起一行人下车的时候，绵绵细雨又下了起来。
这次来的除了张云起、王贵兵、小武以外，还有马史和爱华元器件公司的总经理刘明，以及三名爱华电子的工作人员，刘明昨天才带着他的人从燕京回来，他本来是要和张云起汇报一下燕京的工作开展情况然后去江川的，但被张云起拉了过来。
他们一行人挤进人群没走几步路，就看见商场正门前的广场上，临时搭建的巨大舞台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围住，细雨打湿了市民们的头发和肩头，却浇不灭被十万元巨款悬赏点燃的狂热，场面像极了90年代的彩票抽奖。
一行人走到人群外围的时候，张云起看见舞台中央悬挂着一条刺眼的鲜红横幅：“富海贸易·新科电子联合举办Vcd影碟机‘打假维权’擂台赛，悬赏10万，揪出劣质产品！”
横幅下方，崭新的新科Vcd影碟机连接着大屏幕电视。舞台一侧，几张长桌后坐着几位技术人员，面前摆放着电烙铁、示波器等仪器，甚至还有一台用来扫描序列号的电脑，有那么点儿科学、权威的样子，长桌旁堆积着不少被贴上“爱华电子”标签的Vcd机器，像是等待被审判的囚徒。
舞台中央正在进行暴力测试。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工作人员拿起一张光碟用砂纸在碟片表面摩擦了几下，很快就出现了明显的划痕，在一阵骚动声中，他将那张伤痕累累的碟片塞入一台新科Vcd机中，短暂的读碟声后，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画面，虽然有些许马赛克和卡顿，但确实在播放。
台上的主持人立刻拿起话筒，声音充满煽动性：“真金不怕火炼！新科Vcd的超强纠错真是令人赞叹，大家的掌声在哪里！”
台下掌声、口哨声雷动。
紧接着，另一个工作人员又拿起一台贴着“爱华电子”标签的样机，随后从旁边一堆看起来明显有老旧划痕的盗版碟片中随便抽出一张放了进去，机器的读碟指示灯闪烁了几下，电视屏幕一片雪花，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主持人适时地把眉头皱了起来，语气有了几分质疑：“爱华电子Vcd的表现真的让人难以置信，难道这就是消费者花几千块血汗钱买回家的名牌Vcd吗？现在，请我们的工程师拆机验明正身！”
刘明看得脸色铁青，爱华电子Vcd毕竟是他一手研发出来的，这无疑是当众打他的脸：“老板，他们故意用砂纸磨新碟片，看着狠，其实划痕是规则的，新科自己调过纠错参数的机器当然能读，给爱华测试的，用的都是他们不知道从哪收来的旧碟烂碟，有些划痕明显就在关键数据区！”
刘明作为技术大佬，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他旁边的一个戴着眼镜、神色沉稳的青年人接话道：“刘总说得对，这不是测试，而是栽赃陷害。”
青年人是刘明的得力助手，爱华电子元器件公司技术支持部总监汤权，精通爱华电子的电路、机械设计，他分析道：“还有台上我们品牌的那些机器，我很怀疑是富海商贸动过手脚的返修机。”
张云起笑了笑，目光扫过台下，他看到人群中混杂着一些特别积极的人，不断带头起哄、大声指责爱华电子“坑害老百姓”、鼓动大家回家找爱华的机器来“换10万元大奖”。
王贵兵说道：“看起来富海商贸把我们纠错擂台赛的精华全学去了，还加上了巨额悬赏举报和专业鉴定的噱头，针对性更强，杀伤力更大！陆远舟的这十万块钱，花得确实很值，只是让他们这么搞下去，对我们爱华在华中地区的负面影响不小。”
张云起点了点头，这时他看见台上的技术人员已经煞有介事地拆开了一台被“判定故障”的爱华Vcd，随后用放大镜仔细查看主板上的芯片，最后对着话筒大声宣布：“序列号核对无误，确系爱华电子正品！芯片组……大家看这里，这个焊点、用料，明显存在偷工减料情况，导致播放不太稳定。”
台下一片哗然。
一个穿着蓝色工人服的长发妇女忽然挤开人群冲到台前，手里高高举着一台爱华Vcd，激动地大喊：“我的，我的爱华也坏了！放我儿子的动画片都卡，我要现场举报！能分到多少奖金？怎么才能拿到10万大奖？”
现场气氛瞬间被点燃！
人群推搡着往前涌去。
主持人立马示意保安放那个身着蓝色工装的妇女上台，记者们的长枪短炮也立马对准了过去。
张云起道：“老刘，让汤权上。”
刘明会意，立刻对汤权低声交代了几句。
汤权点点头，带着身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转身分开湿滑拥挤的人群，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子。
车后备箱打开，汤权抱出一个包装严实的纸箱，上面印着爱华电子的LoGo。箱子里面是爱华电子的Vcd影碟机机器。
合上后备箱，汤权和那个抱着验证机的小年轻分开人群，径直向舞台侧面的工作人员通道走去。
两名保安见忽然出现的两个人想闯上台，立马伸手要拦，汤权直接掏出了自己的名片，他似乎没打算掩饰自己的身份，对着台上的主持人喊道：“我是爱华电子技术支持部的总监，汤权。你们的擂台赛不是悬赏打假爱华Vcd吗？我亲自送一台过来，让你们当众测试、当众拆解，看看它到底是真有问题，还是你们的手法有问题。”
台上的主持人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正主会直接杀到现场，一时有些语塞。
富海贸易在现场负责的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快步走过来，黑着脸道：“汤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这是公平公开的消费者维权活动！”
汤权笑了笑，目光扫过台上那些爱华机器和砂纸，随后一把抓住一名凑过来想采访的记者的话筒，大声说道：“那就更好了，我带来的这台机器，就在这里当众测试！我是搞Vcd影碟机技术研发的，我看得懂，你们大可以用你们最专业的手段来测试，如果它真有问题，爱华电子现场赔你二十万！双倍！如果没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射向那个经理和台上的技术人员：“那就请你们向现场的消费者解释解释，你们这些针对爱华电子的科学权威的鉴定流程，到底是打假，还是造假？！”
喧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响了一阵骚动，台上主持人、技术人员和观众们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这个来势汹汹的青年人身上。
记者们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长枪短炮全对准了汤权和富海贸易的经理，张云起却注意到台上那个举报的妇女，拿着爱华电子Vcd的手不自觉地在抖。
张云起扭头对马史说道：“派人盯死这个上台打假维权的蓝色工装女人，把她的动机、指使人、收的钱还有证据扒拉干净给我。”
马史立马点头：“明白，老板。”
张云起又对王贵兵说道：“跟胡志标联系一下，让他尽快从上海飞回来，爱华电子的宣传推广要进一步加大力度，把他的奇思妙想全拿出来。舆论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就要被敌人占领。”
顿了顿，他又说道：“我们的纠错擂台赛也要在友谊商城搞起来，场地就在富海商贸的对面，场面越大越好，时间，明天。”
王贵兵点点头：“明白。”
张云起掏了一根烟，抬头望向细雨纷飞的舞台，以及抱着爱华电子Vcd机器站在上面和富海商贸的人对峙的汤权。
汤权手里面的那台Vcd机器，其实是爱华电子元器件公司研发中心特制的工程验证机，这台验证机的核心部件已经经过了特殊的强化处理，纠错能力和抗物理损伤性能远超量产机，可以应对各类极端测试。
陆远舟玩一些有的没的，打击对手愚弄消费者，看起来似乎也治不了他，但现在这台机器，足以当众把他的脸打肿！
张云起抬手看了眼时间，转身离开湿漉漉热烘烘的人群，细雨落在他的肩头，带来一丝清明时节的凉意：“湘泰的情况明确了吗？”
王贵兵跟在旁边说道：“老板，你的判断完全正确！相关资料我已经放在你办公桌上。”
张云起问：“操盘手呢？”
王贵兵道：“也联系好了。”
张云起道：“今晚我要见他……”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扭头问王贵兵：“你说，李季林搞这个乔迁宴，他那个娘家老弟谢允肯定会去。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谢允现在都已经绑在陆远舟的船上了，那么，他会不会把陆远舟叫上？”
“这个……”
“开车，送我去李季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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