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汤达在学校里老老实实待了两天,像只受惊的耗子。
听证会的阴影还没散去,警局那四个小时的冰冷的触感如同附骨之疽,时不时窜出来啃噬他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坐在书桌前,试图用书本和论文暂时麻痹自己,可那些摊开的书本里,字母却像一团乱码,无法在脑海里留下任何痕迹。身边偶尔传来学生的笑闹声,都让他心惊肉跳,仿佛那些笑声是针对他的嘲讽。
周五晚上,几乎一夜未眠,凌晨四点就睁着眼看天花板,直到灰白色的天光渗进窗帘。
终于到了天亮,却云层低垂,预示着又一个典型的、阴晴不定的英伦初夏。司汤达冲了个冷水澡,试图振作精神,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袋浮肿。眼球布满血丝,靠着三杯浓黑咖啡强撑起的清醒,也只是浮在表面的一层油膜。
选了件不起眼的灰色连帽衫和牛仔裤,把护照、驾照和两张五十欧元的钞票塞进贴身口袋,像执行一项秘密行动,悄悄出了门。
清晨的街道空旷而安静,只有早班公交和清洁车的声音。
穿过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驶到布朗普顿区那栋熟悉的小楼前时,司汤达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仅凭惯性在移动。
敲开门,阿龙已经在办公室里,正就着一碟肠粉喝粥。看见司汤达,抬了抬下巴,“吃了没?坐下一起?”
“吃过了,龙哥。”司汤达站在门口,有些拘谨。
阿龙几口扒完粥,抹了把嘴,打量他一下,“气色这么差?放松点,又不是让你去打架。”他点了支烟,直奔主题,“申根签证,没过期吧?”
“还有三个月。”司汤达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护照,翻到签证页。
阿龙扫了一眼,点点头:“行。听着,去巴黎,第六区,有家叫Retrouvée的二手乐器店。找到老板,告诉他.....”他顿了顿,从桌上扯过一张废纸,写下一串数字推到司汤达面前,“就这个数,一个字别错。他会给你一把琴,你带回来就成。”
“记住,当天去,当天回,别在那边耽搁,也别瞎逛。”
司汤达拿起便签,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口袋。
“就.....拿把琴?不用带钱过去?”他忍不住确认,这任务听起来简单得有些诡异。
“不用。钱的事不用你操心。”阿龙挥挥手,“简单吧?就是开车到地方,拿把琴,再开车回来。五千镑,轻松得很,比你去利物浦、伯明翰还省心。”
说完,吐着烟圈,语气随意的仿佛真是派人去取个快递。
听起来确实简单,简单得让司汤达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反而又拧紧了一圈。过于简单的事情,背后往往藏着更深的钩子,但那点不安,又被“五千镑”三个字压了下去,司汤达点点头:“明白。”
“对了,”阿龙从兜里掏出两张五十镑,两张五十欧的钞票,递给司汤达,“给车加满油,过海峡还得缴费。快去快回。”
“嗯”。
司汤达出了办公室,深吸了一口清冷空气,下楼,开车,出城,向南,薄雾里,向着多佛尔港方向开去。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城市的芜杂过渡到肯特郡绵延的绿色丘陵。司汤达紧握着方向盘,反复在心里默念着那家琴行的名字和地址,以及那串数字。
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云层,在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但司汤达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车窗紧闭,车厢里只有引擎沉闷的轰鸣和收音机里用来提神的吵闹的摇滚乐,一时间,感觉自己像个被上好发条的玩具,只能朝着既定方向移动。
两个小时的车程之后,多佛尔港的白色悬崖在视野尽头显现,如同巨大的墓碑。
而在海峡隧道终端前,车流开始汇聚。巨大的指示牌、穿梭不断的车辆、穿着反光背心的工作人员,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却透着一种冰冷的效率。
司汤达跟着车流缓缓挪动,手心有些出汗。轮到他时,一名穿着制服、面色严肃的腐国边检员示意他摇下车窗。
“护照和车辆证件。”官员的声音没有起伏。
司汤达赶紧递上护照和租车文件还有预约单,官员翻开护照,仔细查看了上面的申根签证页,又抬眼看了看司汤达,目光在他年轻却带着一丝疲惫和紧张的脸上停留片刻。
“去法兰西做什么?”例行公事地问。
“拿个修理好的乐器,一天就回。”司汤达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打开后备箱。”
司汤达依言按下按钮,后备箱缓缓升起,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备用轮胎和几瓶矿泉水。
边检员绕过去探头看了一眼,便随手关上,走回驾驶座窗边,将护照递还回去,提醒一句,“注意法兰西是右舵,别搞错了。上了火车就别随意下车了,走吧。”
“谢谢。”接过护照,司汤达暗自长舒一口气,跟着前车缓缓驶向装载火车的巨大车厢入口。
整个过程比他预想的要简单顺利得多,那严阵以待的紧张感,在官僚程序的平淡无奇中,消散了大半。
将车稳稳开进火车那如同钢铁洞穴般的封闭车厢,固定好车轮后,司汤达靠在椅背上,听着周围其他车辆熄火的声音。
车厢内的灯光白得刺眼,弥漫着柴油和橡胶的味道。
三十多分钟的地下穿行,几乎感觉不到移动,只有偶尔的震动提示着他们正在海底隧道中穿行。司汤达如同被困在一个移动的铁棺材里,感觉时间几乎停滞。
当光明重新涌入,列车已抵达法兰西加来。
又是一轮入境检查,这次是法兰西大鼻子。流程几乎一模一样,查看护照签证,简单询问目的地,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后备箱,便挥手放行。
跟着车流司汤达驶上A16高速公路,标志牌上的文字变成了法语,道路指向巴黎。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海峡方向,一种奇异的解脱感涌上心头。
离开了伦敦,暂时摆脱了那个让他窒息的环境。法兰西的天空似乎更蓝一些,田野也更开阔。他加大油门,引擎发出沉闷的吼声,车速提了上来,而巴黎,司汤达曾经向往过的浪漫之都,此刻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必须精准抵达和离开的坐标点。
导航时好时坏,在进入巴黎环城公路时更是彻底迷失,交通变得拥堵,混乱的车流和“野”、“抢”、“加”、“骂”的巴黎式的驾驶风格让他有些手忙脚乱。
等他终于按照地址,磕磕绊绊找到位于第六区那条安静小街,将车停在“Retrouvée的二手乐器店”附近一个临时车位上时,已是下午一点多。
这是一家门面古旧的小店,橱窗里陈列着几把小提琴和一支萨克斯风,木质招牌上的字迹有些褪色,门上的铜铃因他的推开发出清脆声响。
店内光线有些昏暗,一个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老店员正伏在柜台后擦拭一把小提琴。
司汤达走上前,用不太流利的法语说道,“您好,我想见老板。
店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后室。片刻,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华人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着合身的休闲西装,气质更像一位学者而非商人。
“有什么事?”老板用带着江浙口音的中文问道,审视着司汤达。
司汤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便签纸和笔,将那串数字写了下来,递给老板。
老板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眼神微微一凝,再次上下打量司汤达,然后点了点头,低声道,“跟我来。”
说完,没再多言,引着司汤达穿过堆满乐器和配件、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过道,走进后面一间更加拥挤的办公室。办公室里除了一张办公桌,四周都堆着各式各样的乐器盒和维修工具,更显逼仄。
“新来的?”老板关上门,随口问了一句,语气听不出情绪。
“是。”司汤达回道。
老板嘀咕了一句,“没人了?新来的就让当骡子.....”声音很轻,司汤达没听清,或者说,听清了但不愿深想。
老板走到墙角,费力地拎起一个深棕色、看起来颇为陈旧厚重的大提琴盒。将盒子放在办公桌上唯一的空处,打开琴盒的搭扣,掀开盒盖。
一把做工精致、漆色温润的大提琴静静地躺在深红色的天鹅绒衬垫上,琴弓固定在盒盖内侧。看起来就是一把普通的、保养得当的二手乐器。
“就这个,”老板合上琴盒,指了指,“带回去,交给阿龙。你的事就算完了。”
司汤达点点头,伸手去拎琴盒,入手猛地一沉,远超他的预期。
他心里咯噔一下,闪过几个念头,夹层?填充物?但阿龙说过“没有现金,没有手表”,而且这是一把完整的琴,或许大提琴本身就这么重?他对自己那点浅薄的乐器知识毫无信心。
下意识地想把疑问说出口,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了阿龙说的“不用带钱”,想起了这趟任务的报酬,想起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好奇心在此刻是致命的奢侈。
抿紧嘴唇,手上使劲,将大提琴盒从桌上拎下来,沉重的分量压得他肩膀一沉。
老板似乎看出了他的异样,面无表情地说,“小心点,老乐器,娇贵的很。”
“明白。”司汤达低应一声,不再多言,转身背着琴盒,走出了办公室和琴行。
将沉大提琴盒小心翼翼地放进车后排座,司汤达甩甩头,试图驱散那不祥的猜测,告诉自己完成任务拿到钱才是最重要的。
回程的路似乎顺畅了许多,但司汤达的心却比去时更沉。后排那个沉默的琴盒像一个巨大的疑问号,散发着无形的压力。他不敢开快车,严格守着限速,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尽量避免去看内后视镜。
下午四点左右,司汤达再次抵达加莱终端。
回程的车辆排起了队。夕阳给一切镀上了一层疲惫的金色。轮到他时,他深吸一口气,降下车窗,递上护照。
轮到他的时候,一边检官员。流程依旧,护照、询问、检查车辆。
“打开后备箱。”官员示意。
司汤达照做,空无一物的后备箱再次接受检视。
官员的目光随后落向了后排座位上的大提琴盒。“那是什么?”他用有些生硬的英语问。
司汤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用事先想好的、略显生硬的法语回答:“一把大提琴,先生。刚在巴黎做的保养。”
“打开看看。”边检员命令道,脸上没什么表情。
司汤达下车,拉开车后门,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琴盒的搭扣。一股松香和旧木头的味道逸散出来。
那把浅棕色的大提琴安静地躺在天鹅绒衬垫里。他记起琴行老板的嘱咐,从琴盒侧袋里拿出一副崭新的白手套,递给官员,尽量让语气自然,“先生,琴刚保养过,最好戴上手套,防止手汗......”
边检员皱了皱眉,看了看那双手套,又看了看琴身,似乎嫌麻烦。他用手电筒隔着一段距离照了照琴身和琴盒内部,没发现什么明显异常。
后面等待的车辆开始按喇叭。边检员摆了摆手,似乎对这件“娇贵”的乐器失去了兴趣,不耐烦地说,“行了,关上吧。”
说完,转身走向下一辆车。
“砰”地一声合上琴盒,卡紧扣锁,司汤达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几乎是靠着车门支撑了一下,才重新坐回驾驶座。
巨大的庆幸感和一种虚脱般的乏力席卷而来。他发动汽车,跟着前车,缓缓驶向那通往英伦彼岸的钢铁列车,将那把沉重得异乎寻常的、藏着未知秘密的“大提琴”,带离了欧洲大陆。
。。。。。。
司汤达驾驶着那辆宝马3,驶出多佛尔港海关检查区时,黄昏正将天际线染成一片模糊的橘红与靛蓝交织的绸缎。
咸湿的海风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肯特郡乡间公路旁修剪整齐的树篱和草场散发出的、混合着牲畜粪便与青草刈割后的清新气息。
他摇下车窗,让傍晚微凉的空气灌入车厢,试图吹散积压了一整天的、混杂着焦虑与某种莫名亢奋的粘稠情绪。
边检员那例行公事、略显疲惫的挥手放行,像打开了一把锁,瞬间卸掉了他肩头大半的重量。
给阿龙发了条““已过海关,正在返回”的短信后,司汤达将手机扔在副驾座位上,仿佛甩脱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驶上m20高速公路,伦敦方向的指示牌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司汤达将收音机调到了一个播放八十年代流行金曲的频道,菲尔·柯林斯沙哑的嗓音在“In the Air tonight”的鼓点中流淌,竟意外地贴合他此刻劫战战兢兢之后的轻快心境。
司汤达跟着哼了几句,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
路两旁,肯特郡的田野在窗外舒展,在夕照下呈现出一种丰饶而宁静的金绿色,远处农舍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成群的绵羊像散落的珍珠。
原来,腐国初夏的黄昏可以这样美。
一切看起来都如此正常,如此.....安全。
这时,司汤达听到了肚子里传出来的“咕噜噜”的声响,才想起自己几乎一整天都没正经吃过东西,全靠咖啡和紧张感吊着。
下了高速,找到一家坎特伯雷外环的一个加油站,把车拐了进去。
在便利店买了份冰凉而寡淡的金枪鱼三明治和一大瓶可乐,站在车边狼吞虎咽地吃完,又给油箱加满了油。食物的填充和汽油表的回满,带来一种朴素的、掌控生活的错觉,进一步稀释了司汤达心里残留的不安。
重新上路时,天色已彻底沉入宝蓝色的暮霭之中,远光灯划破渐浓的夜色。
司汤达跟着几辆伦敦车牌的车子,驶向高速公路的入口,心里盘算着回到伦敦的时间,以及那笔即将到手的、足以让他喘口气,或许能挽回些什么的五千镑。
不过,就在距离高速入口匝道尚有几百米处,车流毫无征兆地慢了下来,最终彻底停滞。
前方,红蓝两色的警灯在一片尾灯灯组成的红色海洋中突兀地闪烁,勾勒出几名穿着荧光黄马甲的身影。
“特么的,搞什么。”司汤达嘀咕一声,下意识地轻点刹车,跟着前车缓缓蠕动。渐渐的,一种微小的、冰凉的疑虑如蚂蚁般顺着脊椎爬升,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只是寻常的交通管制或事故罢了,司汤达安慰自己,伦敦周边的高速晚上出点状况太常见了。
几分钟后,他的车挪到了路障前。一个体型臃肿、典型的英格兰红脸盘的帽子敲了敲他的车窗,手里拿着个荧光指挥棒。
“晚上好,先生,”胖帽子的声音透过玻璃显得有些沉闷,“抱歉,暂时不能上高速。得等一会儿。”
“出什么事了?”司汤达按下车窗,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甚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被耽误行程的无奈。
“德鲁伊斯顿公园那边下来了一群鹿,该死的,足足有十几头,跑到路面上来了。”胖帽子撇撇嘴,语气里带起了直观的抱怨,“怕它们受惊乱窜引发事故,我们的人正和公园管理员想办法把它们哄回去。”
“这几年不让猎鹿了,又没有天敌,保护得太好,这帮家伙繁殖得飞快,越来越不怕人,净给我们添乱子。耐心等等吧,估计用不了多久。”
鹿群?司汤达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这理由听起来确实无稽却又合理。他点点头,“好吧,谢谢。”说着,眼神下意识地瞥向中控台上的时钟。
熄了火。焦虑开始不断慢慢的侵蚀刚刚建立起来的平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
通知后车,维持秩序的胖帽子此时又转了过来,路过时,他的视线忽然间越过司汤达,落在了后排那个深棕色的、造型古朴的大提琴盒上。
“哈,”胖帽子语气轻快起来,带着一种发现共同话题般的热情,敲敲车窗。
司汤达心里一哆嗦,慢慢摁下车窗,“怎,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玩音乐的?”胖帽子指了指后排的琴盒,友善地问,“大提琴,您是音乐学院的?皇家音乐学院还是市政厅音乐戏剧学院的?”
听到这而,司汤达短暂松口气,迅速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使用了两遍的借口脱口而出,“哦,不是不是。是我,我女朋友的琴。出了点小毛病,音柱好像有点塌了,伦敦找不到合适的师傅,特意送去巴黎找一位老匠人保养了一下。刚取回来。”
这次,他刻意加重了“女朋友”和“保养”这几个词,试图强调这趟行程更多私人和合理的色彩。
“哇哦,专门跑一趟巴黎?您对她可真是上心!”胖帽子扬了扬眉毛,笑容更真诚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好姑娘值得最好的对待,是吧?包括她们的乐器。”
司汤达干笑两声,含糊应道,“是啊.....她爱惜的紧。”心里却盼着对方赶紧离开。
然而胖帽子谈兴正浓,屁股一横,倚在车窗边,仿佛找到了执勤间隙难得的消遣,“不过,说起来,我中学那会儿也练过几年大提琴,还梦想当个音乐家。”
“可惜啊,到了Level那年,才发现自己手指头又短又笨,揉弦揉得像电钻,音准更是灾难,老师委婉地建议我或许该考虑一下.....嗯,其他更适合为女王陛下效力的职业。”胖帽子自嘲地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突出的胃袋。
司汤达只能维持着礼貌的倾听姿态,鼻腔里发出表示理解的“嗯嗯”声,脚指头在鞋子里不断的扒拉着,企图转移紧张,希望这突如其来的“怀旧剧场”尽快落幕。
夜色渐深,被堵住的车流开始有些焦躁,零星响起几声短促的喇叭声。
胖帽子似乎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忽然凑近了些,目光再次投向那只琴盒,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作为一个“音乐人”的好奇与渴望,“嘿,伙计,说起来.....介不介意让我看一眼?就一眼!我老师当年有一把老琴,声音醇厚得跟陈年威士忌似的,我看您女朋友这琴盒的款式......唉,你女朋友这把是什么牌子?”
司汤达的掌心开始冒汗,“我不太懂这些,她没说......”
“让我猜猜,是意呆利琴吗?还是法兰西的?”胖警官兴致勃勃地凑近,“说真的,能让我看一眼吗?就一眼。这么多年了,我就见过老师那把好琴。”
“要不,还是别了,”司汤达只觉得腚沟子那儿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喉咙发干,大脑飞速旋转寻找推脱的理由,“这......恐怕不太方便。她特别宝贝这琴,再三叮嘱我不能让别人碰,连呼吸重了都怕哈气熏着漆面......”
试图用夸张的玩笑掩饰紧张。
可胖帽子闻言,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哈哈一笑,带着一种英式特有的、半真半假的调侃,眨了眨眼,“怎么?怕我手重给摸坏了?还是说......这宝贝盒子里除了琴,还藏着别的什么更带劲的东西?”
听着语气轻松,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职业性的审视,却让司汤达如坠冰窟。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和人的吆喝声,似乎驱鹿行动有了进展。
司汤知道,任何过度的推拒在此刻都可能适得其反,引来更彻底的怀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心跳,脸上挤出一个无比勉强、近乎扭曲的笑容,“您真会开玩笑...好吧,就看一眼,说好了,就一眼。她要是知道了,非跟我分手不可。”
说完,几乎是机械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脚步有些虚浮地绕到车后,拉开后车门。
车内灯自动亮起,昏黄的光线洒在那只安静的琴盒上,弯腰,伸手,手指微颤地拨开黄铜搭扣,掀开盒盖。
深红色的天鹅绒衬垫上,那把浅棕色、漆面温润的大提琴安然静卧,弯曲的琴颈、光滑的琴身、紧绷的琴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松香和旧木料特有的、微带苦涩的香气淡淡溢出。
胖帽子在司汤达身后瞧见琴,惊喜地“哇”了一声,眼睛发亮。
等到司汤达闪过身,胖帽子刚要凑过去,“呃,那什么,”司汤达拿出一副白手套。
“噢噢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戴上手套,胖帽子小心翼翼地上前半步,几乎将上半身探进车内。他看得极其专注,手指虚悬在琴身上方,仿佛在感应某种无形的磁场。
“啧啧啧,看这F孔的切割,这弧度,这手工打磨的痕迹.....还有这背板的虎纹枫木,”胖帽子低声喃喃,像在鉴赏一件绝世珍宝,“绝对是约翰·普莱斯或者威廉·福斯特那一脉十八世纪末顶尖匠人的手艺!”
“瞧这琴头螺旋的雕刻,这精准得如同数学公式般的弧度,只有那种追求极致完美、甚至有点偏执的老家伙,才做得出来.....我的天,这漆面保养得真好,阳光底下看,肯定是那种深不见底的蜜色......知道吗?他们用的漆料配方是祖传的,阳光下会泛出一种特殊的琥珀光泽,每一把琴的背板都是根据木纹精心挑选的枫木,你看这里的水波纹……”
“这可不是普通保养,嘿,伙计,你女朋友这琴,是件真正的老琴,演奏家级别的......”
胖帽子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赞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可说出的每一个专业术语都像锤子敲在司汤达紧绷的神经上。
司汤达只能僵硬地站在一旁,点头,含糊应和,感觉冷汗正顺着腋下悄悄滑落。
死死盯着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生怕它们下一刻就会不受控制地抚摸上去,或者更糟。
终于,胖帽子满足地或者是遗憾地叹了口气,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琴盒盖合上,卡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脱下手套,递还给司汤达,脸上还带着沉醉的神情,“多谢了,伙计!开眼了,真是开眼了!替我向你女朋友问好,她真有品味,也真幸运。”
“一定,一定转达。”司汤达忙点头,声音僵硬沙哑。
随后几乎是抢过手套,迅速关上车门,仿佛要将一个巨大的秘密重新锁回车厢之中。
胖帽子友善地拍拍车顶,转身走向路障方向,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惊鸿一瞥。
司汤达钻进驾驶室,瘫在座椅上,心脏仍在狂跳,额头上已是冰凉一片。死死盯着前方,祈祷着路障尽快撤除。
只不过,他没注意到的是,不远处,胖帽子正和另一个年纪更大的黄背心站在警车旁说着什么,不时朝他的方向指指点点。
终于,十几分钟后,前方的刹车灯开始次第熄灭,车流缓缓蠕动起来。
胖帽子站在路边,挥舞着荧光棒,示意车辆可以通行。
司汤达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宝马车汇入逐渐加速的车流,驶上了高速公路。
他将车窗彻底打开,让冰冷的夜风猛烈地灌入,试图吹散车厢内残留的松香味和那令人窒息的惊慌。
然而,轻松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
后方,一辆原本寻常行驶的警车,突然加速靠近,车顶的蓝红灯毫无征兆地爆闪起来,刺目的光芒透过车窗,瞬间将司汤达的脸孔映照成一片诡异的、不断闪烁的蓝红之色,之后,警笛声响起,示意他靠边停车。
司汤达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他下意识地想深踩油门,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勒住了这疯狂的冲动,逃跑,意味着一切彻底结束,甚至可能更糟。
在警笛声第三次响起,车载喇叭里开始出现吹气声,司汤达一咬牙,机械地、几乎是凭借本能地打转向灯,将车缓缓驶向左前方的一个紧急停车区。
车停稳后,司汤达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手掌心都有些疼。
三名帽子下车,脚步声沉稳地接近。副驾驶那边下来的,正是刚才那个胖帽子,脸上已不见了丝毫之前的热情与闲聊的轻松,只剩下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
从后门下来的则是刚刚在和胖帽子指指点点,一名年纪稍长、面色严峻的反光黄马甲。
司汤达降下车窗,努力让声音不颤抖,“警官,请问,有什么事吗?”他甚至试图挤出一个无辜困惑的表情,但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年长的黄马甲面无表情,“先生,请熄火,下车,双手放到我能看得见的地方,我们需要检查一下您的车辆。”
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贯通了四肢,已经大脑空了的司汤达机械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双脚落地时几乎踉跄了一下。
“请面向车辆,双手放在引擎盖上。”黄马甲命令道。
司汤达依言照做,感到一双有力的手开始在他身上拍打、摸索,从腋下到腰间,再到裤腿。每一个动作都让他浑身僵硬。
与此同时,胖帽子直接拉开后车门,取出大提琴盒放在后备箱盖上,打开琴盒。
这一次,他的动作没有任何欣赏或迟疑。双手握住琴颈,稍一用力,将整把大提琴从衬垫中提了出来,那动作清晰地显示了他对这份重量的确认。
然后,又从腰间取出一支强光手电,拧亮,雪亮的光柱毫不客气地、径直照射向琴身一侧的F孔。
光柱深入那个幽暗的共鸣腔上移动,突然停住了。胖帽子的手指在琴箱内部轻轻叩击,发出一声与其他部位不同的闷响。胖帽子抬起头,目光与黄马甲交汇,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黄马甲会意,停止了搜身,用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说,“先生,现在以涉嫌运送.....但你所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成作为对您不利的证据......”
话音刚落,一副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利落地铐上了司汤达的手腕。
那金属的触感,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和幻想。
司汤达甚至没有挣扎,也没有辩解,就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玩具,被黄马甲半推半扶着,塞进了警车冰冷的后座。
车门关上的沉闷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空气和声音。
司汤达瘫坐在座椅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警灯染成诡异颜色的夜景。
眼中的世界扭曲变形,暮色中的高速公路像一条流淌的冥河,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繁星,却再没有一盏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