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爆服像一副沉重的石棺,瞬间将马闯包裹。
沉重压上双肩,带着橡胶和金属的混合气味,沉闷而滞涩,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动风箱,汗水立刻浸透了内衬,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面罩限制了视野,只剩下前方一片被扭曲的、死寂的戈壁景象。
陈班长和另一名排爆手如同移动的堡垒,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三人呈楔形,踏着滚烫松软的沙砾,一步步逼近那片烟尘笼罩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硝烟味、熔融金属的焦糊味和一种说不出的、带着静电般的臭氧气息,刺激着鼻腔。
热浪从地面蒸腾而起,穿透厚重的排爆靴底。靶标建筑早已消失,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弹坑边缘,像大地被撕裂的伤口。
被挖开的坑底中心,那枚未爆的导弹斜插着,银灰色的弹体在烈日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尾部稳定翼扭曲变形,弹体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烬,部分烧蚀的涂层剥落下来,露出底下深色的复合材料内壳。
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条陷入沉睡的猛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
而弹体上那个小小的、代表战斗部状态的红灯,固执地闪烁着微弱却刺眼的光芒,标志着它并未彻底“死去”。
三人小心的下到坑底,陈班长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警示,“等等!”
随即停下脚步,动作凝固,目光死死锁住那闪烁的红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出去,用身体构筑屏障。
“别慌,”马闯的声音却异常清晰镇定,“红灯亮,说明主引信保险可能还在锁定位置,但副引信或者电路自检可能出了问题。给我一个角度!”
说完,马闯小心翼翼地在王班长的掩护下,绕着弹坑边缘缓缓移动,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几乎是瞬间,汗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用力眨眼,弄掉睫毛上的汗珠,死死盯住弹体尾部的一个特定区域,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检修口盖。
“陈班长,这边。”
陈班长立刻定住,护住马闯的身侧。
另一名战士则半跪在地,手中的便携式探测仪对准了检修口盖的位置。
马闯艰难的弯着腰,凑近了屏幕,都快把脸贴了上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找到了!”马闯低声,带着亢奋。
“主引信这边的保险卡销卡在了临界点!副引信的电路板......左下角这里,看到了么?有烧糊的印子。”
“高温导致了局部短路,那条安全回路可能被借了道!所以这边一直红灯亮,可实际上,起爆指令被吃掉了。”
“嘿嘿嘿,啧啧,这故障模式太鸡贼了。”
听着马闯语速飞快的往外蹦着术语,陈班长喊了声,
“马博士!现在不是讲课的时候,你就说,怎么搞?”
马闯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现在的它处于一个伪安全状态!”
“任何剧烈震动或错误的电流触发,都可能让卡销脱离临界点,或者激活其他未被烧毁的电路,引起爆炸。”
“那......”
“必须手工解除主引信机械保险!钥匙孔在检修盖下面!诶,你边上去点儿,给我个亮。”
看到马闯要摘手套,陈班长脸色铁青:“不行,太悬了,我来。”
“你不行,你手太大。”
“啥?手大?”
“听说过产科医生都是小手么?”
“啥,啥意思?”
“就是说,这卡销位置太刁钻,只有人手能感知到那微妙的卡滞感,但是你手大,伸进去就回转不看,我来!”
说着,马闯毫不犹豫地脱掉三层防护手套,探向工具包。
“你,马......”
陈班长看着那只包裹在厚重防护里、显得异常纤细的手抓住工具,伸向那致命的区域,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咬着牙,脸上肌肉虬结暴起,猛地将自己身子又向前顶了顶,几乎将马闯完全罩在自己的防护阴影之下,又对着另一名战士低吼,“别动,所有干扰源屏蔽开到最大,给老子盯死那红灯!”
一时间,弹坑里像时光凝固一般,只有戈壁的风呜咽着掠过,卷起细微的沙尘。
马闯的手异常稳定。特制的长柄内六角扳手小心翼翼地插入检修盖的锁孔。
屏着呼吸,全身的感知都凝聚在指尖传递来的那细微的扭矩反馈上。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沉静中,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开声响起。
检修盖被小心地旋开。里面是更为复杂的线束和金属构件。
马闯的手,精准地锁定了一个深嵌在复杂机构中的、不起眼的银色金属卡销。
确实没有完全归位,斜斜地卡在一个微小的凸起边缘。
汗水已经完全模糊了视线,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马闯深呼吸,再深呼吸,如此三次之后,换了一个更细小的专用拨杆,手稳得像焊在钢架上。
拨杆的尖端,带着千钧的重量,缓缓地、无限轻柔地探向那决定生死的卡销凸起。
0.2毫米,0.5毫米....
就在拨杆尖端即将触碰的刹那,一阵强烈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弹坑,飞沙走石猛地扑打在排爆服上,发出噼啪的爆响,马闯的身体被风带得微微一晃!
“小心!”陈班长目眦欲裂,本能地向前全力一拦。
马闯在晃动中强行稳住手腕,但拨杆尖端已然不可避免地轻轻刮擦了一下卡销的侧面!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金属簧片被强力拨动的震颤声,从弹体深处隐隐传来!
而那盏一直微弱闪烁的红灯,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急促的、近乎疯狂的血红色光芒!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陈班长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一片空白,只有最原始的念头,扑上去!
另一名战士的手指死死扣在电子干扰器的开关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而马闯的心脏,在那一瞬几乎停止了跳动,极致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浇遍全身。
但下一秒,一种更强大的、冰冷理智强行压倒了恐惧。甚至没有后退半分!在那红灯疯狂闪烁、致命震颤传来的千分之一秒内,她的眼睛没有离开那个卡销,大脑飞速计算,完成了判断。
震颤幅度未超过临界!卡销并未完全脱离!是刮擦引发的局部谐振!还有机会!
电光石火间,马闯的手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稳定和柔韧,借着那震颤的余势,手指一颤,将拨杆尖端精准无比地滑入了卡销凸起下方一个极其微小的凹槽!
然后,用尽全身的意志力,轻柔而坚定地向上方一挑!
“嗒!”
一声轻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复位声响起,如同冰珠落入玉盘。
那疯狂闪烁、带着死亡警告的血红灯光,如同被掐断了电源,骤然熄灭!
死寂。
凝固般的死寂笼罩着弹坑。
耳边,只有风,只有风度声音,划过那枚彻底沉寂、再无一丝生气的弹体。
陈班长保持着保护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似瀑布流过。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爆炸,身体和灵魂被冲击的气化了。
马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拨杆从检修口抽回。
仅仅是抽出的瞬间,手臂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看着那盏彻底熄灭的红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感觉无比轻盈的手。
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只想大口喘息,可防护服内的空气依旧沉闷滞涩。
她抬起头,透过模糊起雾的面罩,看向旁边那座如同凝固雕像般的堡垒,陈班长黝黑的脸上混杂着未褪尽的惊恐和近乎呆滞的茫然。
马闯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那死寂的导弹,而是重重地、带着某种力量,拍在陈班长排爆服的肩甲上。
沉闷的拍击声透过厚重的防护层,带着一种奇特的真实感。
“哈哈哈,老陈,我牛逼不?桀桀桀,这玩意儿,缴械投降了,哇哈哈哈哈~~~~快,快说我牛逼。”
陈班长仿佛被这一拍惊醒,浑身猛地一震。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睁大的双眼,透过面罩看向马闯。
嘴唇微动,喉结滚了几滚。
最终,所有刚才那几分钟里,堵在胸口的惊涛骇浪、所有劫后余生的惊惧,都化成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戈壁一般粗粝的三个字,“你牛逼!!”
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脱力的无奈,又说道,“马博士,你这手是真稳!”
马闯笑了笑,掀开面罩,抬起头,掐着腰,向天看,“陈班长,你知道不,曾经有一个拆炸弹的机会摆在我眼前,我没有珍.....不对,是有个秃子薅着我的脖领子,把给我拎走了。”
“这事儿,我一直追悔莫及,如果再来一回,我会对哪个秃子说,伲个怂,手哈轻点!!噫 hia hia hia~~~~”
等到笑完,“来,陈班,搭把手.....”
“干,干嘛?”
“扶我一把,腿动不了了。”
“哦,好,小唐,帮忙。”
等两人把马大姐架到弹坑边上,三人扑通一声,都坐在了地上,一个赛一个的喘着粗气。
陈班长抬起胳膊,冲警戒圈外挥了挥手,比划了一个手势。
随即,大队人马冲了进来。
葛班长第一个跑到几人身前,噗通一个滑跪着过来,“马博士,老陈,唐儿,都,都没事儿吧?”
“没,没事儿,赶紧滴,把那个大家伙收拾了运走,看着特娘地心突突。”陈班长嘀咕道。
“得,还是先运你们几个吧,先把防爆服脱了再说,一个个都虚脱了。”说完,葛班长一仰脖,喊道,“排爆队的,卫生队的,来担架,把人抬上车,快来!!”
等到一群人一哄而上,七手八脚的要给三人脱着防爆服,马大姐眼珠一转,一把抓住葛班长,“老葛,老葛。”
“啊,你还有劲儿啊?”
“帮个忙。”
“帮忙?啥?”
“衣服脱了,给我用哈。”
“衣服?干嘛?”
“给我我挡着点儿。”
“咋?”
马大姐左右瞅瞅,低声道,“刚,我好像,也许,可能,尿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