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幽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痛苦地弯下腰去，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我想不起来了……”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
另一边，裴医生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他敏锐地意识到，扶幽所经历的这一切，绝非寻常意义上的惊吓或者心理创伤那么简单。
他也深知，在这个广袤无际的世界上，确实还存在着太多无法用常理和科学解释的谜团。
作为浮空城的专职心理医生，裴医生在过去的几年里同样接手过不少带有超自然色彩的特殊案例。
也正因如此，他才比普通人更加清楚那些未知领域背后所隐藏的危险。
说起来，当初裴医生——或者说，身为恐怖小说家的裴晓飞——之所以会选择加入浮空城，部分原因便是想为自己日渐枯竭的创作寻找一些不寻常的灵感。
可当真正踏入这个世界之后，他才深刻意识到，自己当初的想法是何等天真。
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非但没能带来豁然开朗的释然，反而像是在无光的深海不断下潜，自内而外都缓缓升出一种无法驱散的寒意。
那不仅仅是对未知的恐惧，更是对在这种未知面前，人类所展现出的渺小与无力的深切感慨。
有时——比如说整理档案时，抑或坐在电脑前构思新剧情时，裴晓飞甚至会不自觉地羡慕起那些依然被蒙在鼓里、能够在无知中平凡安稳度日的普通人。
他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但这样的无知，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尽管如今已经因为知晓太多而无法轻易抽身，肩上也承担起了相应的责任，但裴晓飞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回到现在。
暗潮汹涌的心理咨询室内。
裴医生迅速判断出，此刻若强行追问那场梦境中的细节，无异于撕裂扶幽精神上才稍稍痊愈的伤口。
这不仅可能加重他的精神创伤，甚至可能引发更严重的应激反应与退行。
“够了，扶幽，我们先停在这里。”裴医生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果断制止。
“来，跟着我的声音做：深吸一口气，数三下，再慢慢呼出来。”
他示范着平稳的呼吸节奏，试图将扶幽从那片黑暗的水域中拉回现实。
“不……裴医生……”
扶幽却是用力抵着抽痛的额角，保持着闭眼的状态，抬起头朝向裴医生。
声音虽然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倔强。
“请相信我……我、我可以的！”
裴医生安静注视着少年紧闭的双眼，以及苍白脸庞上那不愿退缩的执拗，沉默了片刻。
他清晰地看见了那份深藏于内敛性格之下的坚韧，也再一次认识到，这个团队中看似最怯弱的少年，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为勇敢。
可，就在这时——
窸窸窣窣。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这一次更为清晰，也似乎比刚才更近，近得让人后颈一阵发凉。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贴着墙壁缓慢移动，带着某种冰冷粘腻的质感。
裴医生的瞳孔微微一缩，内心深处警铃大作。
多年的职业素养让他保持住了表面的镇定，但手指已经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视线依旧固定在对面沙发椅的那个少年身上，裴医生没敢扭头去看，甚至连余光都不敢动用。
某种源自生物的本能告诉他，此刻回头，可能会看到某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性——那真的只是他因为神经高度紧张而产生的些许错觉。
总之，裴医生很好地压下了一切多余的好奇心，没去想那“东西”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显而易见，无论是为了扶幽的心理健康，还是为了他们两个人的人身安全……都不能让扶幽继续回忆下去了。
裴医生再次开口，努力让声音比刚才更加沉稳有力：“我看到了，扶幽。”
“我看到了你的勇气，也毫不怀疑你可以做到。”
“但真正的‘可以’，”他微微一转话锋，引导着对方理解，“并不意味着要不顾一切地冲垮潜意识为了保护你而设立的堤坝。”
“有时候，‘可以’也包含着知道何时需要调整呼吸，何时需要暂且休息，为下一次的探索积蓄足够的力量。”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也不需要在今天，在这个平静的上午，就把所有的迷雾都驱散，把所有的谜题都解开。”
“记住，你刚刚已经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裴医生赞许道。
“你正视了它，并且尝试去描述它——这本身，就是向前迈进的巨大一步。”
裴医生观察着扶幽的反应，见他仍抱着脑袋，身体微微颤抖，便继续温声引导道：“扶幽，现在，我们试着做一个折中的方案，好吗？”
“我们现在再做一件事：你只需要再保持三个平稳的呼吸，然后，我们今天就停在这里，可以吗？”
“好的……裴医生。”
尽管身体仍在轻微颤抖，但扶幽已经开始顺从地跟随医那道沉稳的指引，尝试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
“很好。”
后颈那股发凉的感觉似乎正缓缓退去，裴医生趁势继续温声引导。
“现在，试着感受你坐着的沙发——它柔软的质感，以及它稳稳托住你力量。”
“现在，慢慢把手放下来，感受你的掌心与衣物接触时的触感。”
“你在这里，就在这间咨询室里，很安全。”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它们都已经被关在了‘过去’，无法再伤害到你了。”
裴医生耐心等待着，直到扶幽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悠长，才再次温声开口：“扶幽，现在，可以试着睁开眼睛了。”
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扶幽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男人身着整洁白大褂的身影率先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在室内柔和的灯光笼罩下，像是晕开了一层让人安心的光晕。
“扶幽，你做得很好。”裴医生微微前倾身体，适时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极限，并及时停下，这本身就是一种很宝贵的能力。”
“记住，无论那些记忆多么可怕，多么真实，它们都已经是‘过去’发生的事情了。”
“它们不仅无法再次伤害到你，也无法定义你的现在，更无法决定你的未来。
“来，再喝点水，休息一下。”
裴医生再次给空杯注入温水，轻轻推到扶幽触手可及的地方。
“不用着急，等你感觉好一些，我们可以随意聊点轻松的其他事。”
“或者，就这么安静地坐一会，也挺好。”
扶幽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地捧起那杯水，浅浅地抿了一口。
温热的水流滋润了他有些干涩的喉咙，也似乎带走了些许残余的寒意。
他抬头看向裴医生，深蓝色的眸中虽然带着些许疲惫，却已经恢复了清明。
“裴医生……我觉得，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好的，”裴医生理解地点点头，“那么，我们今天的咨询，就到这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