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沙发的暗影里,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幽幽地吐出了这一番话。
声音是疲乏的,仿佛一条用得太久,被洗得泛了白、失了弹性的松紧带,软软地搭在那里,再也绷不起来了。
厨房里那盏为了省电而换的小瓦数灯,昏黄的光晕漫过来,恰恰只照亮了她半边身子,和垂在膝上那双筋络微突的手。
那双手,我是再熟悉不过的;儿子的奶瓶,女儿的尿布,一家人的衣衫,数不清的碗碟,都由这双手,一一抚过,摩挲了千百遍。
灯光在她花白的发丝上,染出一圈朦胧的、惨淡的光边。
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应答。
屋子里霎时静下来,只听得见墙上老挂钟那“滴答、滴答”的步调,不紧不慢的,一步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坎上。
这声音,平日里是不大留意的,此刻听来,却分外惊心,仿佛一个冷酷的旁证,在为我们流逝的年华作着无情的记录。
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从她那双操劳的手上,缓缓移到她的脸上。
时光是怎样爬过她的皮肤,我原是清楚的,却又仿佛在这一刻,才骤然看清。
她的脸颊早已失了年轻时那丰润的、苹果似的光泽与弧度,松松地搭下一些影子,像一枚被风干了的、皱缩的果子。
眼角的纹路,是密密匝匝的网,藏着无数个为孩子发烧而彻夜不眠的夜,藏着菜市场里为几毛钱的斤斤计较,也藏着那些我或许曾带给她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
她的眼皮有些沉重地垂着,目光却并不落在实处,只是空空地望着地板上那一片模糊的光斑,像是望着一去不回的青春。
我的心里无端地便是一阵抽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了一把,又酸又痛。
我想起她嫁给我的时候。那也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怎么回想起来,竟渺茫得像前世的旧梦一般了。
那时的她,是何等模样呢?记忆的尘埃被轻轻吹开,露出一张光洁的、明艳的脸来。
也是这样的夏日,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的确良衬衫,两条乌油油的长辫子,一甩一甩的,辫梢系着白色的蝴蝶结,像两只真的蝴蝶,随着她的脚步活泼地飞动。
她爱笑,一笑起来,眼睛便弯成很好看的月牙,里头亮晶晶的,盛着全世界的阳光。
我们那时住的是一间小小的宿舍,窗外有一棵很大的树,夏天开满一树米粒大的白花,风一过,香气便像潮水似的涌进来。
她常常坐在窗下缝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脸上跳跃着明明灭灭的光点,像一群金色的、安静的蜜蜂。
可那样的日子,竟短得像一个呵欠。
儿子来了,女儿也来了,生活的重心,便毫无保留地,全然倾覆到那两个小小的、嗷嗷待哺的生命上。
我们好像两匹被套上了轭的牛,还来不及看清前路,便只能低着头,顺着生活的垄沟,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了。
那些深夜里的啼哭,那些伏案工作的疲惫,那些柴米油盐的琐碎,像无数细小的沙粒,日复一日地,磨去了我们眼里的光,也磨糙了我们的掌心。
我们不再有工夫看槐花,闻花香;那扇窗,后来也被不断加盖的楼房挡住了视线,只剩下灰扑扑的一片天。
而她的青丝,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磨洗中,一根一根,悄然换了颜色。
起初是几根,藏在浓密的黑发里,像是不听话的秋霜,偷偷点染了上去。她还会耐心地,让我帮她拔去。
后来,那霜色便蔓延开来,成了势不可挡的潮流,再也拔不尽了。
再后来,她索性也就不管了,任它白去。
这白发,是为我们这个家,为那两个孩子,一寸一寸,熬成的啊。
我的思绪,被她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打断了。
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将目光从地板上抬起来,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从那无边的黑暗里,寻出下一个十年的踪迹来。
“之后下一个十多年,二十多年,三十多年……”
她的话语,像一缕游丝,在寂静的空气中飘摇,却在我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下一个十多年,我们大约真是在带儿子的孩子了。
那时,我的臂弯或许已抱不动那沉甸甸的小生命,我的老腰,怕是经不起长久的弯曲了。
而她,我的妻,定然是戴着老花镜,就着窗前更昏浊的光,一针一线,颤巍巍地,为孙儿缝制小衣小褂。
她的白发,定是比现在更多,更密,像顶着一头蓬松的雪。
再下一个二十多年呢?
女儿的孩子也该来了。那时,我们该是怎样的龙钟老态了?
她的背,会不会已经佝偻,像一张被岁月拉满了又松下去的弓?
她的步履,会不会变得蹒跚,需要倚着一根拐杖,才能在那熟悉的客厅里,缓慢地移动?
她的脸上,定是布满了核桃壳一般深的皱纹,笑起来,再也寻不见当年那月牙儿的影子了。
那么,三十多年后呢?
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那是一个太过遥远、也太过苍茫的未来。
到那时,她——我此刻眼前的妻,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
她的头发,定然是全白了,稀稀疏疏的,露出粉红色的、脆弱的头皮。
她的牙齿,也许已经落光,嘴巴瘪瘪地窝着,说话都有些漏风。
她的手上,会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像一片片枯死的苔藓,爬满了曾经那般温润的皮肤。
她的眼睛,或许会变得浑浊,看东西也模糊了,再也不能为我缝补一粒脱落的纽扣。
她会不会终日坐在一把旧藤椅里,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在太阳底下,昏昏沉沉地打着盹,口水不知不觉地流到衣襟上?
想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浸入了冰凉的井水里,一阵剧烈的寒意,直透骨髓。
我会看到吗?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蛇,倏地钻入我的脑海,盘踞不去。
是的,我会看到吗?看到我美丽的、水红衫子的新娘,最终变成那样一个风烛残年的、需要人擦拭口涎的老妪?
这其中的每一步变化,我都将亲眼目睹,这究竟是岁月的恩赐,还是一种残酷的刑罚?
而这念头只在我心里翻腾了一霎,便渐渐地沉静下去了。
我望着她,望着灯光下她疲惫而安详的侧影,望着她眼角那细密的、为我所熟悉的纹路。
觉得那条冰冷滑腻的蛇不知何时已悄悄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热的、沉甸甸的觉悟。
是的,我会看到的!
我不仅要看到她白发苍苍,看到她步履蹒跚,看到她齿摇发落,我还要一直陪着她,走过这所有必然要来临的岁月。
这或许不是一首诗,不是一支歌,它只是一段最平凡、最琐碎,甚至有些狼狈的人生。
但这一段路,是我与她一同走过的!
她的衰老,便是我的衰老;她的疲惫,便是我的疲惫。
我们早已是彼此生命里,最深刻的那一道年轮,再也分不开了。
我悄悄地伸出手去,在昏黄的光影里,握住了她那双筋络微突的、粗糙的手。
她微微一惊,转过脸来,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她的手心是温热的,干燥的,带着一点洗洁精的、淡淡的柠檬气息。
她看着我,眼里的茫然渐渐化开了,那空空的目光,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落点。
她没有笑,只是极轻极轻地,回握了一下我的手。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了。
而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像两棵偎依在一起的老树,任凭着那“滴答、滴答”的钟声,将我们带往那可知的、与不可知的,共同的未来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