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承泽的指尖在粗糙的岩壁上磨得血肉模糊。
他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将那块边缘锋利的黑色燧石砸向另一块颜色较浅的岩石。
这是他坠落到这座岛上的第四十九天,也是最后一次试图点燃火星。
燧石相击的脆响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像是对他徒劳努力的嘲讽。
没有树,没有草,没有苔藓。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嶙峋的怪石,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就连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仿佛连大海都对这片海岸失去了兴趣。
“啊——”一声嘶哑的呐喊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随即被咸腥的海风撕碎。
贺承泽颓然倒地,手心里的燧石滚落到一旁。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曾经保养得当的手上——指甲剥落多处,指关节因长期缺乏维生素而微微变形,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
这双手曾经在钢琴键上流畅地滑过,曾经握着万宝龙钢笔签署价值千万的合同,如今却连一丝火星都无法创造。
饥饿感在第三天就开始显露出狰狞的面目!
起初只是胃部轻微的抽搐,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演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钝痛。
到了第二周,这种感觉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疼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掏空感,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他腹腔内搅动,试图将他的内脏统统掏空。
他试过吃石头。将那些细小的砾石含在口中,希冀能欺骗胃部。
结果只是让口腔内壁被割得鲜血淋漓,而石头终究无法消化。
他也试过舔舐岩壁上微乎其微的湿气,但那股咸涩只会加剧他的脱水。
没有昆虫,没有贝壳,甚至连海藻都未见一片。
这座岛是彻头彻尾的生命禁区。
第二十一天,贺承泽开始出现幻觉。
他看见母亲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向他走来,饺子的香气如此真实,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可惜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岩石。
还有一次,他确信自己看见了满地的浆果,红艳诱人,他趴在地上疯狂地寻找,直到嘴唇和下巴被尖锐的石子划破。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对着空旷的海面喃喃自语,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他的身体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
原本合身的衬衫如今松垮地挂在身上,肩胛骨像一对即将破茧而蝶的翅膀般突出。皮带已经收紧到最后一个孔,裤子仍时不时往下滑。
站立时,他常常感到头晕目眩,必须扶着岩壁才能稳住身体。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思维的变化,一些奇怪的念头开始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有一天,他盯着自己的手臂看了整整一个小时,惊讶于皮下的血管网络如此清晰可见。
另一个夜晚,他被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惊醒——原来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牙齿也在无意识地相互磨蹭,仿佛急切地想要咀嚼些什么。
第三十五天,贺承泽开始认真地考虑那个曾经令他毛骨悚然的念头。
那是个无风的午后,他蜷缩在岩缝中躲避毒辣的阳光,一阵剧烈的胃痉挛使他几乎失去意识。
在疼痛的迷雾中,他盯着自己的左手,突然发现它不再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件外来的、可以分离的物品。
这个认知让他既恐惧又莫名地兴奋。
“不...”他虚弱地抗议着,将左手藏到身后,仿佛怕它听见自己的心思。
但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生长。
接下来的几天里,贺承泽与自己的理智进行着一场绝望的搏斗。
他尝试用回忆来转移注意力——童年时祖母烤的苹果派的香味,大学时代与朋友们通宵畅饮的狂欢,第一次牵女友手时的心跳加速。
但这些记忆越来越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对食物的疯狂渴望。
第四十三天,他开始与自己的身体对话。
“听着,”他对自己的左小腿说,“你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如果我死了,你也会腐烂。但如果...如果我现在食用你,或许其他部分还能活下去。”
这种疯癫的对话持续了整整两天。
有时他痛哭流涕,恳求原谅;有时他又暴怒不已,责怪自己的身体不能像植物一样进行光合作用。
转折点发生在第四十七天。
贺承泽在睡梦中咬破了自己的下唇,血液的咸腥味让他猛然惊醒,随之而来的不是厌恶,而是一种原始的兴奋。
他的味蕾仿佛被激活了,全身的细胞都在尖叫着要求更多。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礁石边,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深陷的眼窝,突出的颧骨,干裂的嘴唇,活脱脱一具行走的骷髅。
这副景象最终摧毁了他仅存的理智。
“你不是我,”他对倒影说,“我也不是你。”
第四十八天清晨,贺承泽开始了他的计划。
他花了数小时寻找合适的工具——最终选定了一块边缘极其锋利的岩片。
然后他收集了尽可能多的干海带——这些是被潮水冲上岸的少数有机物质之一,他之前一直舍不得用,指望有一天能靠它们生火。
正午时分,当太阳升到最高点,贺承泽开始了那个可怕的过程。
他将自己固定在两块岩石之间,左臂伸向前方,右手紧握石片,深呼吸数次后,他闭上了眼睛。
第一次切割带来的剧痛远超想象,石片远不如刀刃锋利,它更像是锯子而非刀具。
贺承泽的惨叫声在礁石间回荡,惊起了几只他从未见过的海鸟——这是多日来他第一次见到其他生命形式,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血液涌出的速度令他心惊,他急忙用事先准备好的“绷带”——撕碎的衬衫布条浸泡在海水中——紧紧捆扎在上臂处。
盐分渗入伤口的痛苦几乎让他昏厥,但他强忍着,继续那可怕的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完成那不可思议的分离时,整个人已经处于休克的边缘。
他颤抖着用剩下的布条包裹好残肢,然后看向那截已经不属于他的前臂。
奇异的是,在极度的痛苦和失血带来的晕眩中,他感到一种近乎愉悦的解脱,那个困扰他多日的决定终于做出了,不可逆转的行动带来了奇特的平静。
接下来的步骤更加困难。
他需要生火。
贺承泽用牙齿和右手配合,试图模仿古老的钻木取火法,但失去一只手使他难以施加足够的压力。
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干燥的海带上。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夜幕降临时,他几乎要放弃了。
但就在这时,一簇微弱的火苗突然从海带中窜起,随即蔓延开来。
“火...”他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在跳跃的火光中,他完成了那个不可言说的仪式。
当他将烤熟的肉块送入口中时,并没有感受到预期的恶心,反而是一种近乎宗教体验的平静。
每一口咀嚼都伴随着深刻的自责和活下来的庆幸,这种矛盾的感受几乎将他的心智撕裂。
接下来的两天,贺承泽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
身体的疼痛持续不断,发烧和感染开始出现,但那种濒临饿死的极端饥饿感确实减轻了。
他能够思考一些除了食物之外的事情,比如自己的处境,可能的救援,以及他所做的选择的伦理重量。
但这种缓解是短暂的。
第五十一天,饥饿感以更加凶猛的方式回归,这一次,它带着嘲弄的意味,仿佛在说: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我吗?
贺承泽的体温忽高忽低,伤口处散发出不容忽视的恶臭,他知道感染已经深入骨髓,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但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那种想要重复之前行为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不,”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海岸线发誓,“绝不。”
他尝试用各种方法分散注意力——数礁石的数量,观察云彩的形状,回忆所有会唱的歌曲。
但所有这些努力在强大的生存本能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第五十三天,他再次拿起了石片。
这一次,目标是他的左脚。
过程比第一次更加混乱和痛苦。
失去一只手使得简单的动作变得异常困难,加上高烧带来的颤抖,使得这次分离变成了一场血腥的折磨。
当他最终完成时,岩壁上溅满了鲜血,他自己也倒在血泊中,许久没有动弹。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试图生火。
当夜幕降临,贺承泽靠在岩石上,望着满天星斗。
他的意识在清晰和模糊之间摇摆。有时他完全理解自己做了什么,陷入深深的绝望;有时他又像个旁观者,冷静地评估着自己的处境。
“我终究不是鲁滨逊,”他轻声笑道,笑声很快变成了咳嗽,“没有星期五,没有山羊,没有麦田...”
失血和感染正在迅速带走他的生命。他能够感觉到体温正在一点点流失,尽管夜晚的海风并不算寒冷。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贺承泽的思绪回到了坠机前的那一刻。
他坐在头等舱里,喝着香槟,翻阅着并购案的文件。
那时的他坚信自己是世界的主宰,能够掌控一切。
而现在,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
他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比前一次更加困难。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贺承泽的视线已经模糊,他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海洋,整个世界融成了一片混沌的灰色。
一种奇怪的平静笼罩了他,所有的痛苦、饥饿、悔恨,都渐渐远去。
他最后想到的,是童年时家门口那条小溪。
夏天,他常在那里捉小鱼,母亲总是站在岸边,温柔地提醒他小心滑倒。
“妈...”他轻声呼唤,嘴角微微上扬。
当第一缕阳光跃出海平面,照亮这片被上帝遗忘的礁石时,贺承泽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的身体蜷缩在岩石之间,右臂紧紧抱住残缺的左臂,仿佛在保护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
潮水来了又退,带走了血迹,剩下那无尽的、拍打着礁石的海浪,年复一年地诉说着那些被遗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