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间一到，雷恩回到那栋安静的小楼，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温暖的、带着食物香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妹妹爱丽已经放学回来，正趴在客厅的桌子上，就着明亮的辉光灯，小脸紧绷，认真地在一张莎草纸上书写着帝国国教的祷文，旁边还摊开着一本基础的算术练习册。
听到开门声，她立刻抬起头，看到是哥哥，脸上瞬间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像一只欢快的小鸟般跑了过来。
“哥哥！”她抱住雷恩的腰，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今天嬷嬷教我们唱了新的赞美诗！还有，算术题我全都做对了！”
看着妹妹红润了些许的脸颊，听着她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学校里的新鲜事，感受着她身上那份逐渐褪去恐惧、开始拥抱正常生活的活力
雷恩觉得白天在防卫军总部所遭遇的一切冷遇、排挤和无形的刀光剑影，都变得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揉了揉爱丽的头发，脸上露出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真正的柔和。
“做得很好。”他低声说。
入夜，将吃饱喝足、带着满足笑容沉入梦乡的爱丽安顿好后，雷恩独自一人坐在二楼的书房里。
窗外，坚毅城的灯火在稀薄的大气中显得有些朦胧，远处工业区传来低沉的、永恒的轰鸣，与巢都那令人疯狂的、无秩序的喧嚣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属于秩序世界的、冰冷而规律的背景音。
他站在窗前，望着这片陌生的星空，感受着体内那丝按照李长生法门修炼出的、微弱却坚韧的气流在缓缓自行运转，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而淡漠的声音，如同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打破了他的沉思：
明日，你去此地的公共图书馆，将其所有藏书目录，无论类别，尽数记录一份带回。
雷恩微微一怔。
图书馆？
藏书目录？
他一时无法理解这位神秘“大人”的意图。
在这个力量至上的世界，尤其是在眼下危机四伏的处境中，书籍和知识似乎显得过于……迂阔。
但他早已习惯了无条件执行李长生的指令，这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没有多问，只是在心中恭敬回应：‘是，大人。’
第二天，雷恩在处理完防卫军总部那套固定的、毫无实质内容的“例行公事”后，便以“深入了解星球人文地理环境，以便更好地履行监察职责”为由，向詹金斯中尉打了个招呼，离开了那座军事堡垒。
詹金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不易察觉的轻视，似乎认为这位副总指挥是去“不务正业”，痛快地答应了。
坚毅城的公共图书馆位于行政区的边缘，是一栋有着巨大穹顶的古老建筑，风格混杂了帝国哥特式的高耸和本地实用的厚重。
与防卫军总部的肃杀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冷清，只有寥寥几个穿着长袍的文书或年老的研究员在布满灰尘的书架间缓慢移动。
雷恩亮明身份——行星防卫军副总指挥官兼总督特派监察使，这个头衔在图书馆这种地方显然具有足够的威慑力。
图书馆馆长，一位戴着厚厚眼镜、头发花白的老学者，亲自接待了他，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惶恐。
在图书馆中央那台嗡嗡作响的、庞大的沉思者数据终端前，雷恩调阅了完整的藏书目录索引。
光屏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同瀑布般滚动，涵盖了方方面面：《帝国圣典（选编）》、《阿斯塔特修会战团简史》、《机械神教教义与技术祷文基础》……甚至还有一些本地流传的、关于失落宝藏和古老诅咒的冒险小说和诗歌集。
雷恩将这份浩瀚的目录完整地复制到了一块便携数据板中，整个过程花了近一个标准时。
回到住所，他将数据板放在书桌光滑的木质表面上。
‘大人，目录在此。’
‘嗯。’李长生的回应短暂而平淡。
然而，片刻的沉寂之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有趣……将以下十本书籍，借阅回来。’
随即，十本书的名字清晰地浮现在雷恩的脑海
雷恩没有耽搁，再次返回图书馆。
凭借着他的身份，借阅过程异常顺利，即使其中《论亚空间与灵魂之海》和《灵能者：天赋与诅咒》属于需要特殊权限的“限制级”藏书，馆长也只是在履行了简单的登记手续后，便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取出。
当晚，书房内辉光灯的光芒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雷恩坐在宽大的书桌前，面前摊开了第一本厚重的大部头——《帝国概览：疆域与星域》。
泛着微黄的书页上，是密密麻麻的哥特体文字和复杂的星图。
他并不需要去理解、记忆这些艰涩的内容，他的任务很简单，也很奇异——只需用指尖，一页一页地，匀速地将这本书翻完。
而在他意识的至深处，李长生的意志，仿佛一个超越了时空界限的、无比精密而浩瀚的存在，正透过雷恩双眼这扇“窗户”，以一种超越光速、超越凡人想象极限的速度，“阅读”并分析着书页上流淌过的每一个字符，每一幅图表。
日子如同塞图斯-III赤道荒原上的沙砾，在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流淌，看似平静，却每一颗都带着粗粝的质感。
雷恩在行星防卫军总部的处境，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改善，反而如同陷入了一片无形的泥沼。
那种被孤立、被架空的感觉，已经从最初的表面客套，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固化的默契抵制。
他每日依旧准时出现在那间偏僻的办公室，处理着那些被精心筛选过的、无关痛痒的文件。
詹金斯中尉的汇报依旧“详尽”而“及时”，却永远触及不到核心。
当他试图越过副官，直接召见某些中层军官或调阅特定档案时，得到的回应往往是对方“恰好”外出执勤、休假，或是档案“因系统升级暂时无法调用”。
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些若有若无的、带着讥讽和怜悯的目光，仿佛在观看一个被困在透明囚笼中的小丑，徒劳地撞击着看不见的壁垒。
雷恩将这视为一种修行，一种比巢都赤裸裸的暴力更为阴险，却也更需要耐心的磨砺。
他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猎手，收敛着所有的锋芒，默默地观察，记忆，分析。
他将那些明显带有敌意的面孔，那些看似中立却态度暧昧的名字，那些在推诿中无意泄露的、关于部队派系和资源流向的只言片语，都如同拼图般一点点收集起来。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够打破僵局的机会，或者，等待对手先露出破绽。
而在他的意识深处，另一场无声的“阅读”仍在持续。
夜晚的书房，成了他与李长生之间一种奇特联系的桥梁。
那十本厚重的书籍被逐一翻阅完毕，雷恩又按照李长生的指示，借阅了更多涉及帝国神学、异端审判庭、乃至一些被列为禁忌的、关于上古历史和失落科技传说的残卷孤本。
李长生的意志，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超越维度的学者，贪婪地汲取着这个黑暗宇宙的一切知识。
透过雷恩的双眼，帝国的宏大叙事与细微规则，亚空间的诡异低语与实体宇宙的冰冷法则，信仰的狂热光芒与权力的肮脏交易，都在他那浩瀚的意念中被反复剖析、推演。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在翻阅完某一本关于“大远征”时期秘闻的残卷后，雷恩的意识海中，第一次响起了李长生带着明确思辨意味的低语，那声音不再仅仅是传达指令，更像是一种基于海量信息整合后的推论与判断：
‘混沌四神……窃取规则，寄情欲而长，倒是另辟蹊径，近乎于“道”中极恶之显化，然根基虚浮，依赖外念，终是落了下乘’
‘帝皇……集万民之信，欲以人意代天心，铸不朽神座，魄力惊人。
然刚极易折，强极则辱。
以众生为柴薪，维此残躯，镇压国运，阻隔外邪……是悲？
是壮？
亦或，仅是一场延绵万载的、绝望的豪赌？
其道，近乎于“圣”，却也困于“执”……’
‘亚空间……情欲思绪之海，规则倒影之渊。
生灵心念既可扰动其波，其力亦可侵蚀现实……此界法则，竟如此……“活泼”？
有趣，当真有趣。’
这些低语，并非询问，也非感慨，更像是一个站在极高维度的存在，在审视一个复杂实验模型时的冷静评述。
就在雷恩于权力泥沼中隐忍，李长生于知识海洋中推演的同时，在坚毅城灯红酒绿的阴影之下，另一股潜流也开始涌动。
“魅影之纱”，这是坚毅城最负盛名，也最为奢华的风月场所。
它坐落于内城与贸易区的交界处，外表是一座装饰着繁复洛可可风格浮雕的白色建筑，内部则极尽奢靡之能事。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昂贵的香水、醇酒和一种能让人放松警惕、放大感官愉悦的熏香气息。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身着轻薄纱衣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笑语盈盈，构成了一幅与星球粗犷外表格格不入的、醉生梦死的画卷。
在顶层一间从不对外接待客人的、隔音效果极佳的密室内，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一个容貌俊美得近乎妖异的年轻男子，刚刚推开了环绕在他身边、眼神迷离的几名舞姬。
他名叫洛伦佐，是“魅影之纱”名义上的老板，也是无数贵族女士和富商千金趋之若鹜的对象。
他有着一头如同流淌的黄金般璀璨的卷发，五官精致得如同神只亲手雕琢，一双紫色的眼眸深邃得仿佛能吸走灵魂。
但此刻，这双迷人的眼眸中，却没有任何情欲的迷离，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与绝对的服从。
他挥退了所有人，独自走入密室。
密室内没有窗户，墙壁上覆盖着暗紫色的天鹅绒，唯一的光源来自房间中央一个低矮的祭坛。
祭坛上并未供奉任何已知神只的雕像，而是摆放着一面边缘扭曲、不断折射出迷离虹光的银镜，以及一些形状怪异、散发着甜腻到令人作呕气息的香料。
洛伦佐跪倒在祭坛前，低下头，用一种吟唱般的、带着特殊韵律的语调低声祈祷。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着他的身体。
渐渐地，那面银镜的表面开始波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迷离的虹光汇聚，扭曲，最终形成了一幅不断变幻的、充满了极致感官刺激的图案——那是超越了凡人理解极限的、关于声音、色彩、触感和情感的混乱交响。
一个慵懒而充满无尽诱惑力的声音，直接在他的灵魂深处响起，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能勾起生命最原始的欲望，同时又带着令人战栗的冰冷：
【我亲爱的仆从……这颗星球……太枯燥，太乏味了……它需要……一点‘乐趣’，一点……‘升华’……】
洛伦佐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谨遵您的意志，伟大的欢愉之主！
请指引您卑微的仆人！”
【打破他们的‘秩序’……让‘真实’的欲望流淌出来……用最华美的色彩，涂抹这灰暗的世界……用最动听的哀嚎，谱写新的乐章……去吧……让我……愉悦……】
那声音带着一种玩味的残忍，仿佛在安排一场取悦自己的戏剧。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落下，银镜上的异象骤然消失，房间内甜腻的香气也似乎淡去了几分，只留下洛伦佐一人，跪在黑暗中，紫色的眼眸里燃烧着狂热的火焰。
一个旨在颠覆现有秩序，将整个星球拖入欲望与疯狂深渊的阴谋，在这风月场的密室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远离塞图斯-III星系引力井之外的、一片小行星带阴影区，几艘粗糙、丑陋、由大量破烂金属勉强焊接而成、看起来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飞船，正如同蛰伏的野兽般静静漂浮。
这些飞船风格狂野，船身上涂满了各种粗犷的红色标记和狰狞的兽齿图案，巨大的冲撞角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在其中最大的一艘、被称为“屠宰者”级的破烂舰船舰桥内，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机油和某种野兽的腥臊气。
一个身材极其魁梧、肌肉虬结、皮肤呈深绿色、嘴里突出两根巨大獠牙的庞大身影，正对着一个吱呀作响的、显示着塞图斯-III模糊星图的屏幕发出低沉的咆哮。
他挥舞着一只带着巨大动力爪的粗壮手臂，唾沫横飞地对着周围一群同样绿皮、同样兴奋嗷嗷叫的小子们吼道，
“俺闻到了！
好多好多亮晶晶的金属！
好多好多能砸能炸的大家伙！
还有……一场足够大、足够哇的大架要打！”
他咧开大嘴，露出一个足以让小儿止啼的狰狞笑容，巨大的声音震得舰桥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
“小子们！
准备好你们的砍刀和砰砰枪！
俺们——‘碎骨者’氏族，要去那个叫‘塞图啥子-III’的地方，好好乐呵乐呵！
wAAAGh!!!”
“wAAAGh!!!”
整个舰桥，乃至通讯频道里连接的其他绿皮飞船，都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充满了纯粹破坏欲和战争狂热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