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墨,宫禁森严。
唯有孤独的脚步声,叩击着冰凉光滑的宫道石板,发出清脆而空旷的回响,一声,又一声,在这巨大而沉睡的宫殿群中,如同心跳敲打在死寂的鼓面上。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时光绷紧的弦上,震起无形的涟漪。
韩星河的思绪,不受控制地被拽回不久前的暖阁。
烛影摇曳下,那一抹猝不及防撞入眼帘的幽红罗裳,温软肌肤下难以抑制的战栗,以及那冰肌玉骨间泄露的、始料未及的……处子之痕。
这隐秘的纠缠,如同投入深潭的灼热石子,在心湖中荡开一圈圈复杂难言,灼热又冰冷的涟漪。
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这样?
更添沉郁的是,宣室侧殿那扇沉重的殿门后,灯火竟彻夜未熄。
贾诩依旧坐在长椅上,昏黄的灯焰将他的剪影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绘有云纹的殿壁上,像一尊不知疲倦,亦不知悲喜的石俑。
“老师,”韩星河走近,足音在空旷殿宇中格外清晰。
“陛下……今夜未曾召见于我,此事,您早已知晓,对否?”
贾诩缓缓抬头,脸上沟壑在光影中愈发深邃,不见波澜,只随意地耸了耸肩,动作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后的漠然。
“知与不知,又有何异?你思虑过重了。”
他搁下狼毫,枯瘦的手指用力揉按着发涩的太阳穴,指节泛白。
“为何?”
韩星河追问,声音里压抑着一丝被愚弄的执拗。
“皆是刻意为之,是么?”
暖阁的幽红与此刻的冰冷在脑中交错,灼得他心头烦闷。
贾诩的目光越过韩星河肩头,投向殿外吞噬一切的沉沉夜色,语气平淡,字字却重若千钧。
“陛下心已不在庙堂,倦于帝位久矣,有些事,如深宫暗流,不知为净,你无需知晓,亦不必深究!”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斩断所有纠缠。
“城外军报,你麾下诸将已至洛阳城下。那六十万高句丽少男少女,明日即按你方略,遣精干部曲押送南下交州,你该出发了!”
韩星河沉默,殿内只闻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他想起阎忠榻前浑浊无光的眼,枯槁如朽木的手,声音低沉下去。
“阎老……大限将至。老师……若有片暇,还望……归府一顾。”
贾诩捻动胡须的手指倏地一顿,眼底深处似有极细微的波澜掠过,快得难以捕捉,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缓缓颔首:“自当……归去。”
就在这一瞬,摇曳的灯火猛地一跳,将贾诩半边脸孔映得明暗不定。
韩星河心头骤然一紧!一股强烈的、冰锥般的陌生感狠狠攫住了他。
眼前这运筹帷幄、将他推上风口浪尖的老师,此刻竟如同隔着一层千年不化的玄冰,遥远、模糊、触手生寒。
洛阳城外,夜风似刀。
火把跳跃的光芒撕开浓稠的黑暗,映亮一张张风尘仆仆却杀气内蕴的面孔。
张曼成、韩信、华雄、张辽、典韦、赵云……如磐石列阵。
他们身后,是吕布调拨的三千并州狼骑,铁甲森然,在暗夜中吞吐着幽冷的寒芒,沉默如即将出鞘的利刃。
钟离歌策马近前,压低声音:“老大,刘誉已点齐部众,明天押送南迁队伍启程交州,应该无事!”
韩星河深深吸入一口气,将心头翻腾的疑云与暖阁残留的幽香强行压下:“好!兵发西凉!”
三日后,虎牢关。
这座曾令天下英雄折戟的雄关,此刻竟门户洞开,吊桥平铺。
守关士卒神情懈怠,倚着斑驳的城墙,对川流不息的行旅客商视若无睹,任凭其自由出入。
城楼上,那面曾猎猎招展、象征吕布威权的“吕”字大旗,此刻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在微风中懒散地卷动。
一股异样的、令人不安的松弛,如同无形的薄雾,弥漫在关隘的每一个角落。
关外,稀疏的枯林在寒风中瑟缩。
几道身影如同融进树影的鬼魅,曹仁、夏侯惇等人已卸去标志性的铠甲,裹着商旅惯穿的粗褐短衫。
曹仁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吞没:“主公,关防形同虚设,机不可失!末将等先行潜入,主公稍待时机,更为万全。”
阴影最深处,曹操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在黑暗里闪烁着淬毒般的冷光,他缓缓颔首道:“小心行事。”
不多时,一队队乔装改扮、混迹于贩夫走卒之中的曹军锐卒,如同无声渗入沙地的毒水,悄然融入了虎牢关松懈的躯体。
夜色,是最好的画皮,亦是最深的杀局。
洛阳城内,袁府。
灯烛煌煌,丝竹靡靡,袁绍踞坐主位,正与几位心腹幕僚推杯换盏,面泛红光,谈笑风生,浑然不觉致命的阴影已如浓墨般浸透窗棂。
骤然!
“杀——!!”
一声凄厉到撕裂耳膜的暴吼,如同地狱的号角,毫无征兆地撞碎了歌舞升平!
府邸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一记沉闷如雷的撞击声中轰然向内爆裂!
木屑纷飞间,无数道裹挟着浓烈杀气的黑影,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汹涌灌入!
钢刀雪亮,映着满堂华灯,折射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寒芒!
刺客皆沉默如哑,动作却快如鬼魅,刀光过处,血花迸溅!
猝不及防的府卫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草,惨叫着接连仆倒!惊叫、怒骂、杯盏碎裂、琴弦崩断的刺耳噪音,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的狂想曲!
“有刺客!护主!!”文丑、颜良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
这两位河北擎天巨柱反应快得惊人,魁梧的身躯化作两堵移动的铁壁,死死挡在惊骇欲绝的袁绍身前!
刀光剑影狂舞,血肉横飞四溅!两人浴血狂战,硬生生在潮水般的敌影中劈开一条血胡同,护着面无人色的袁绍向后庭亡命退去!
前庭顷刻化作修罗血狱,袁绍心腹官员被如狼似虎的曹军按倒在地,捆缚结实。
仆役、歌姬、舞女……则如同被卷入风暴的蝼蚁,在雪亮的刀锋下哀嚎着化为遍地残肢断臂,滚烫的鲜血迅速染红了精美的地毡,漫过碎裂的玉器,空气中弥漫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甜。
文丑、颜良护着袁绍,凭借对府邸的熟悉和一身盖世武勇,撞破后门,跃上早已备好的骏马,如同三支离弦的血箭,朝着西门方向亡命飞驰!
夜风如冰刀,刮过他们血污满布、狰狞扭曲的脸颊。
身后,追兵的呼喝与密集的马蹄声如同附骨之蛆,紧咬不放!
西门那巨大的、象征着生路的门洞,已在望!
“袁本初!纳命来——!!”
一声裹挟着九幽寒气的暴喝,如同炸雷,猛地从侧方一条漆黑如墨的窄巷中迸发!
赤兔马如同一团撕裂夜幕的焚天之火,狂飙而出!
马背上,吕布身披玄色重甲,倒提方天画戟,冰冷的眼神如同盯住猎物的洪荒凶兽,死死锁住仓惶如丧家之犬的袁绍一行人。
画戟划破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与万钧风雷,横扫而至!戟刃未至,那凝如实质的杀意已冻彻骨髓!
“主公当心!”文丑目眦尽裂,奋起全身之力挥动巨刃格挡!
“铛——!!!!”
一声穿金裂石、震耳欲聋的巨响爆开!文丑双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那柄伴随他征战半生的长矛竟被硬生生砸得脱手飞出!
颜良睚眦欲裂,长刀如毒龙出洞,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刺吕布腰肋!
然而,他实力受损,在天下无双的吕布面前,纵使河北双璧合力,亦如蚍蜉撼树!
方天画戟化作一片令人窒息、避无可避的死亡光轮!赤兔马长嘶人立,神骏非凡!
电光石火间,只听得“噗”、“噗”两声闷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音!
文丑、颜良如同被攻城巨锤正面轰中,口中鲜血狂喷如泉,雄壮的身躯如同断线风筝般从马背上倒飞而出,重重砸落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吕布勒住人立而起的赤兔,冰冷的戟尖稳稳点在瘫软如泥,面无人色的袁绍咽喉之前,戟尖的寒芒刺得袁绍皮肤生疼。
“袁本初,汝不在河北做汝的土皇帝,偏要入京搅弄这潭浑水,岂非……自寻死路!”
袁绍浑身筛糠般颤抖,巨大的恐惧与羞愤烧红了双眼,他挣扎着嘶吼:“蠢……蠢货!吾与你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岂不两便!何苦为曹阿瞒驱策,做此鹰犬!”
“哈哈哈哈!”吕布仰天狂笑,笑声在死寂的夜空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狂傲。
“驱策?鹰犬?袁本初,汝与曹孟德,不过是一丘之貉!皆欲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腌臜把戏!”
“吾今日擒你,只为告诉你这洛阳城!究竟是谁说了算!吾吕奉先,不是尔等争权夺利、随意拨弄的棋子!”
西门外,寒风呜咽盘旋,却吹不散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
跳动的火把光影在吕布狰狞如魔神的面容上疯狂舞动,将他身后那座被死亡与阴谋彻底吞噬的煌煌帝都,映照得如同鬼域。